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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光相遇24H/10:24】明明如月-上

上一棒 @Cashmere凯时 


cp:剧版亮光      SUMMARY:这是一个关于某人一见钟情的故事——不破不立,热爱总以热血为土壤不断生长。


心血来潮想试试写古风pa,时代架空,服饰官职等大体参照明,请勿深究。

本文1w8,不知道合不合大家的眼缘,ooc预警我先打上,如有情节接受无能请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后文请点《明明如月·中》 《明明如月·下》 《明明如月·番外》 

以上w



01

立秋方过,叫人难耐的暑气被晚风吹散不少。不过哪怕白昼渐短,路上行人的兴致也丝毫未受影响,衙门外的长街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各家茶肆酒楼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其间亦夹杂着船家从门前河中撑船而过时的歌声,端的是一派繁华的江南景象。

 

至于县衙内,与外边的热闹对比鲜明,好几进的院子令那些喧嚷更远了些,四下安静异常,人人都在埋头各自做事,唯有风过时吹动庭下绿竹发出沙沙声响。

 

直到一人朗声道了一句“今日辛苦各位,还请早些回家罢”,衙内众人才如释重负一般,人来人往的走动声开始响起,也渐渐有了轻松的闲谈之声。

 

“小俞大人,今日散了衙之后可有什么安排啊?”

 

“还用你说?人小俞大人有没有安排都跟你没关系,还不如和我去杏花楼吃酒去!”

 

说话的人是县衙内的主簿和县丞,而他们口中的小俞大人让同僚早些回家,其实自己也才刚批完最后一份公文。他抬笔轻轻将墨迹吹干,然后把折子合好放在桌旁一沓垒得整整齐齐的案牍最上方,唤人来将这些东西全部搬走归档。

 

小俞大人大名俞亮,是朝中内阁三阁老之一俞晓暘亲子,实打实出身于家学渊源的门第。他的学识得了俞阁老真传,自幼写得一手好文章不提,更是未及弱冠便中了状元,京中人皆赞“有其父之风”。

 

就这么一个前途一片坦荡,只等着在翰林院攒够了资历便能接替其父入阁的青年才俊,偏偏跑来这等江南小地方做知县。

 

有传言道俞亮在朝中得罪了人被外放来此,但日子久了,衙内的人倒觉着人家完全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那些流言蜚语自是跟着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再者就是俞亮年纪小,为官又没什么架子,衙内当值的人都愿意亲近他。特别是年长俞亮一辈的人,见他自己大老远从京里来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都将他当作世侄去照顾,逢年过节都要问候一声。

 

这不,七夕也是节嘛。

 

“多谢二位关心。”俞亮说罢站起身,理了理官袍的衣摆。这身青色的袍子极为衬他,显得他整个人气质儒雅又沉静如水,若是让那些个世家小姐见到,他不知又要成为多少春闺梦中人。

 

只是再多芳心也是许错了人,小俞大人郎心似铁,此生的柔情怕都早给了一个人去。

 

他整理好衣冠,向众人道别后径直往县衙外走,出门便见到自家挂着府牌的车辇停在外面,于是他向车夫点头示意,然后毫不犹豫地登上去掀起帘子。

 

果不其然,里面坐着俞亮想了一整日的人。

 

他还未说话便迎上一双明亮如晨星的眼睛,笑意在人脸上洋溢开,又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对方朝俞亮伸出手,勾着他官袍上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拉进车内,车厢的帘幕随着俞亮松手的动作再度垂下,悬在空中轻轻晃动着。

 

“我来看看这衙门里有什么仙法,让小俞大人七夕还舍不得归家?”

 

俞亮轻轻揽住时光的腰,这人的手执惯了黑白棋子,现在却抓着他的腰带不放,于是他索性低头吻上对方。

 

吻毕,他轻声笑道:“久等了,时光。”



02

俞亮随父亲前往兰因寺时,气候已然入了秋。长天是水一般的碧色,满山枫叶已有了转红之势,想必再过不久便能染就一山秋景。

 

今日恰是七夕,他父亲又难能休沐,本想与夫人共度佳节;然而明娴丝毫不给面子,早早邀约了京中几个诰命夫人在府中小聚,到头来反而是俞府的两个男人被赶出了家门。

 

索性闲来无事,俞晓暘便带着俞亮来此会友,在山中小住几日。他与寺中住持僧人是多年至交,每次两人都要秉烛对弈至天明,甚至还要差人专门记下每一局棋谱封订成册。

 

要说俞亮的父亲俞晓暘,平日里在内阁是出了名的耿直和严厉,朝中官员鲜有不被他的威名所震慑,有不少想从旁门左道行些贿赂之事的人都在他这里碰了壁。

 

俞阁老平日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唯独在围棋上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一家之主不重享乐,俞府用度也大都不甚讲究,唯有摆在书房内的那一方棋桌是用上好的木材制成的。

 

此外,俞府书房除却那些父子二人常常翻看的经书坟典,剩下的便都是俞晓暘让人四处搜集得来的前人棋谱和名家孤本了。

 

至于俞亮自己,他受父亲的影响也爱极了围棋,在同龄的名门子弟当中他的棋力早已无人可敌,只是尚不及俞阁老和住持大师罢了。

 

兰因寺是一方藏身于京郊山中的古刹,车辇只能行至半山处的驿站,然后任尔身份贫贱富贵,都只能自己步行到山门。

 

对于不肯屈尊步行上山的访客,住持大师有言:恕本寺一概不予接待。

 

是以俞家父子俩早早出门,到兰因寺却已过了午时。他们来时的山路很静,只有二人和身边小厮踏着青石砖上落叶的声音,偶有惊鸿从林间飞起,眨眼便化为一点掠影消失在天外。

 

只不过越靠近山门,入耳的喧嚷之声便越来越清晰,直至他们进了这兰因寺才发现,纵然寺规要求香客必须亲自登山,前来进香之人也络绎不绝。

 

俞家人是兰因寺的常客,负责接待香客的师父看他们面善,在俞亮上前表明身份之后,连俞阁老的名帖都没有收便直接带他们往寺中深处更为僻静的禅房去了。

 

兰因寺中的客房不多,多是为住持和各高僧的相熟之人准备的。俞亮每次随父亲来时都住在一处小院的正房,只是这次不巧赶上正房已住了一位贵客,他也不如何讲究,表示自己住东厢即可。

 

引路的师父在院外候着,得知几人还未用午膳,便领他们先行用膳再去寻住持大师。

 

出门时俞亮往西厢瞥去一眼,发现那里几间房门紧闭,大约也已有了其他住客——毕竟往常来此,空荡荡的西厢房总是房门敞开的。

 

他没有放在心上,抬步跟上前方已出了院子的父亲。



03

与山道不同,兰因寺内最多的不是枫树,而是前朝时所种的银杏。

 

现在还不是银杏叶变黄的季节,落叶还是青翠的颜色。偶有鸭脚形状的叶片打着旋停在俞亮肩上,又被他伸手拂去。

 

俞亮今天是寻常书生打扮,他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直裰,腰上没有挂别的装饰品,只缀了一条色泽温润且不甚显眼的玉佩。

 

但这玉佩其实成色极好,通体是浅碧色,上面还刻着“和光同尘”四个字,是对佩戴者无声的劝诫。

 

这块玉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俞亮的本命玉了。

 

有别于其他人家满月礼为女儿佩玉,俞家男子满月之时,由家中德高望重者将精心雕制的玉佩放在孩子的襁褓中,从此便将它时时佩戴,不得离身。

 

俞亮的这一枚是由俞晓暘亲手雕成的,玉石剩下的小料也被仔细收好,现在被他放在荷包中随身携带。

 

虽然已是初秋,白日里天气却还有些热,哪怕今日俞亮用网巾将头发很好地束起,他的额发也仍旧被汗水沾湿了一些。

 

他自觉失礼,便在用膳后向父亲告罪一声,请俞晓暘先行前往住持大师处,自己回去整理好仪容再去拜会。

 

俞亮独自去往住持禅院的途中,两个小沙弥恰好要去找住持抄录经文,便自告奋勇为他带路。

 

二人年纪不大,见俞亮没什么闲谈的意思也不在意,你一言我一语地便聊起天来。俞亮听着他们如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的谈话,从中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褚嬴。

 

俞亮知道此人。

 

褚嬴大师,传闻中的当世围棋第一人。他被时人冠以棋圣的名号,尚且无人能出其右,是所有棋士都向往的对手。

 

而这么一个人,眼下正在兰因寺小住。若是得以与之对弈几局,哪怕是旁观他与别人手谈,大约也能有不小的收获。

 

却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

 

可惜就在俞亮想询问褚嬴大师住处之时,两个小沙弥已经将他带到了目的地,示意他直接进门之后便往旁边的藏经阁跑了。

 

他无奈地叹气,在门上轻敲三下却无人应答,推门果见自己父亲与住持大师围着棋桌相对而坐,大约连他进门的声响都未曾注意。

 

俞亮只得暂时将褚嬴之事放下,他让小厮退到一边,自己跪坐到棋桌旁拿起笔,帮两人继续抄录棋谱。

 

这一局棋几乎下至深夜,桌上茶水已换了好几轮,最终是俞晓暘胜了三目半。

 

寺中的人早已熟知自家住持与访客对弈时如何忘我,索性没在晚膳时间前来打扰。俞亮帮二人整理好棋子,又自请去拿些素斋点心回来,于是点了一盏灯笼便出了禅院。

 

夜中寺里早已没了白日时的热闹,俞亮提着灯独自走在空寂无人的青石路上,除却他自己的脚步声,便唯有一两声画眉的叫声不时传来。

 

只是他绕过几间禅房,经过一棵亭亭如盖的银杏树时,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哎,这位小郎君——!”

 

俞亮闻声举灯抬头,入眼是一个坐在树上,侧身抱着枝干朝他笑的少年郎。

 

后来俞亮曾无数次试着书文作画描摹此景,却总觉再多辞藻也苍白无力,熟宣工笔亦难描其心。

 

到最后情丝百转千回,只余一句意犹未尽之词聊表一二——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04

坐在树枝上的人长相有些秀气,年岁看上去和俞亮差不多大,眉宇间还带着些许孩子气。他穿着一身绯色的曳撒,袖口用织金护腕扎得很紧,一条革带横在腰间。

 

这个少年人额发有些长,自上而下看着俞亮的时候,头发微微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过很快又被风吹得歪向一边,露出了那双盈着清水似的杏圆眼。

 

俞亮手中的烛灯在前,映得对方脸颊飞上了一层烛火色,连满树银杏叶看上去都像是被早早染上金黄;皎皎的明月光在他身后影影绰绰地穿过树枝照下来,又让他身上那些收敛不住的风流意气柔和了不少。

 

见俞亮停下来抬头看自己,树上的人面上笑意更甚,开口软声道:“这位郎君,我住钟楼东边院子。这兰因寺实在太大,大晚上的太容易迷路了,我在这里等了半天才见你一个人经过,能不能劳驾你送我一程?”

 

俞亮听闻对方所说的住处,发现那个地方正是他和父亲住的小院;又见人年纪小,应该不会是白日里带路的师父口中的贵客,便猜测眼前的人是那位住在西厢的客人了。

 

他本想答应,然而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转了转,却变成了一句调侃:“迷路了在路边等便是,这位公子又何必上树呢?”

 

对方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鬓角垂落的碎发,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答道:“我老师说山上夜里会有狼,我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吗?”

 

这是谁家老师在这里恐吓学生呢?

 

俞亮无声地笑了笑,仰头说:“公子放心吧,山中的狼是断断不会靠近这兰因寺的,你且从树上下来,我好送你回去。”

 

“真的吗!你真是个好人!”

 

只是树上的人说完抱着树干动了动,低头环顾一下四周,然后声音越来越小:“但我……我好像不知该如何下去……”

 

俞亮简直要被他逗乐了:“那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当时害怕来着,也没多想就爬上来了……”

 

对方说着像是快被自己急哭了,又唯恐俞亮失去耐心把自己一人丢在这里,急急央求道:“这位郎君你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能不能替我找寺里哪位大师问问有没有梯子啊?”

 

俞亮被对方轻浮的用词和求人时黏糊糊的语调弄得有些耳热。他在京中少有遇到性格这么跳脱的同龄人,几句话的功夫,倒让他觉得树上的人有趣得很。

 

哪有人会像这样跟第一次见面的人撒娇的。

 

他估计一番树高,又打量了一下少年身量,也不再逗对方,将手中灯笼放在一边道:“无事,你跳下来便可,我接着你。”

 

此言一出,俞亮便开始在心中自省:哪怕对方是同辈人,他也不能说这种没有礼数的话。这哪里还是君子,简直像一个无状的登徒子。

 

然而就在他决定让对方稍安勿躁,自己先回去问问住持大师何处可以寻到梯子时,树上的人开口道:“真的吗?那就劳烦啦。”

 

闻言俞亮顿住脚步,对方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正满脸信任地看着他,横波流转于那双杏眼之间,几乎让人移不开眼。于是俞亮笑着站在原地张开胳膊,树上的人试探般地挪动了些许,然后一团绯色一跃而下,直接扑入俞亮怀里。

 

俞亮被这阵冲力撞得往后退几步,然后稳稳将跳下来的人托住,对方似乎还怕得很,几乎手脚并用地扒在俞亮身上。

 

他额前束着网巾,脑后的发尾在扑进俞亮怀中的时候扫过了俞亮的脖颈和脸颊。不知他是不是刚沐浴过,俞亮搂着人的时候,嗅到了皂角的味道,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院内西厢的门前,确实种着一棵桂树。

 

“那个……谢谢你啊,”可能是因为脸埋在俞亮肩膀上,少年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可以放我下来了。”

 

俞亮等人站稳后才松开手,那阵桂花的香味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暗道一声遗憾,然后十分好心地帮忙捡起一边的灯笼给人照着整理衣服,又同对方恢复了合乎礼仪的距离。

 

少年并未注意到这些,俯首将衣着草草整理了一下,抬头对俞亮笑道:“真是多谢郎君你啦。没想到你看着像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竟然真的接得住我——跳下来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会摔一跤了。”

 

俞亮好奇地问:“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听我的往下跳呢?”

 

“因为你摆出一副无论如何也要让我相信你的表情,所以我就闭眼往下跳咯,现在看来我这信任也没有托付错人。”

 

对方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完顿了顿,又望了俞亮一眼,“你笑什么?”

 

“自然是因为公子你的谈吐十分风趣。”俞亮的态度十分坦荡,也没有因此收起脸上的笑意,“在下姓俞名亮,是你所住小院东厢的住客。只是我现下需替家父与住持大师带些素点,公子你若无事,不如先来一同用些点心,我再送你回去?”

 

念及对方身上那道淡淡的桂香,俞亮又补充道:“兰因寺素斋已是一绝,听闻秋季特供的桂花糕更是名冠京城,如果厨房还有剩余,也能品尝一二。”

 

绯衣少年果然来了兴趣,眨着双眼盯着俞亮,又十分自然地走到他身侧:“我叫时光,时辰之时,光阴的光。没想到这么巧能遇到住在一起的人,那便叨扰俞郎君你啦。”

 

两人并行之时,俞亮忍不住悄悄用余光打量时光侧脸,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对俞亮的视线没有丝毫察觉,还边走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念及方才两人视线相触的那惊鸿一瞬,还有对方身上如水的月色,俞亮心道:这个名字哪里是要用光阴作解,分明该取“明”之意——

 

《说文》曰:光,明也。

 

同“亮”字解意一致。  



05

时小公子的健谈早在人还蹲树上时便初见端倪,两人互通名姓之后,俞亮更是当即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亲近。

 

他们秉灯在兰因寺夜行,不出多远路的功夫,年方二八且比俞亮大了几月的时光便将自己姓甚名谁、师承何人、来此何事都透了个底掉。

 

“我听老师讲过文人八雅,俞郎君你穿着直裰,想必也是读书人吧?不知于围棋可有了解?”

 

俞亮有些惊讶。时光看上去便是一副坐不住的样子,简直像极了他家隔壁林将军府收的徒弟——那种从小被丢进演武场皮到大的纨绔,没想到竟然还会对围棋有所了解。

 

俞亮手中灯笼随着走路的动作微微晃着,更映得时光双眼中流光溢彩,又显得人不稳重到了极点。

 

俞亮强迫自己不要再这样失礼地盯着人家看,他将目光投向庙里的青石板路,回答道:“家父酷爱围棋,我自小受父亲耳濡目染,自然是识得一些的。”

 

“那你定听说过我的老师了。”时光抱着手臂走在他旁边,他脚下步调十分轻快,语气中带着不可忽视的骄傲,“我家老师叫褚嬴,当世围棋第一人,普天之下无人能及。”

 

“你的老师,是褚嬴大师?”

 

“正是。”时光摸摸鼻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这里的住持寻到难得的孤本棋谱,写信邀我们来小住几天。据说当朝有位棋力很高的阁老偶尔也会到这寺里来,我家老师很希望能和他下棋,就是不知能否有此缘分了。”

 

那还真赶巧了,俞亮心道。在下不才,家父恐怕正是你口中那位棋力很高的阁老。

 

交谈中两人已到了膳房,时光果如俞亮所料,因为几块桂花糕乐得眉眼弯弯。俞亮见他吃得香,索性将剩余不多的几块桂花糕全给了他,自己挑了几件素斋果子,预备带回去给自家父亲和住持。

 

然而待时光吃了几块桂花糕,念及此刻几乎要到子时,到底还是没有跟着俞亮去见俞晓暘。于是俞亮先将他送回房,自己再带着东西转回住持的禅院。

 

临别时俞亮再三斟酌,还是问道:“敢问时公子和尊师会在寺中停留多久?家父和我其实都痴于围棋一道,不知能否有机会同褚嬴大师对弈一二?”

 

时光愣了愣,转而开口笑道:“什么‘时公子’,听着怪不自在的,叫我大名就行了。我也直接叫你的名字,这不比什么‘郎君’、‘公子’的听着舒坦。”

 

说完他又摸着下巴道:“我们大约……短则再住两三日,长则七八日罢。不过若是褚嬴乐意,想必住持也不会不同意我们再多留几日。”

 

俞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他刚要向人道别离开,却被时光突然抓住手腕。俞亮没有推阻,任由对方拿过自己手中灯笼,然后眯起眼睛对着他的手指仔细打量。

 

或许是灯笼的光有些昏暗,时光看不清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干脆上手在俞亮的手指上摩挲了一下。

 

“你的手有棋茧。”时光得出结论。

 

“有棋茧又如何?”

 

“有棋茧至少说明你还是个棋士,不是什么听过褚嬴的名声就凑上来,实则对围棋一窍不通的白痴。”时光将灯笼递还给俞亮,忿忿不平道,“先前一个做官的要我们同他下棋,结果连哪方先行都不知道,还想要我们进宫给什么贵人逗乐子。褚嬴说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见第二个,我要替他把个关。”

 

俞亮好脾气地问:“敢问我通过考试了吗,时考官?”

 

“算你合格了,不过嘛……”时光朝他眨眨眼,“你还得跟我下一局才行。”



06

“你刚刚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彼时俞亮坐在自家宽敞的车辇中。车子晃晃悠悠地从青石板路驶过,某个跑来接他散衙的人坐没正形,歪歪扭扭地趴在他腿上翻阅棋谱。

 

而俞亮想事情想得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时光束发的冠带,却被对方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

 

“没什么。”俞亮回过神笑了笑,“就是想到今日又是七夕佳节,满打满算第九年已经过去了。”

 

“你记得也太清楚了。”时光把手中棋谱一合,从俞亮腿上坐起来,而俞亮伸手扶着他免得人摔了。

 

“不过也是。你连什么八年几个月来着……连那种日子你都能记住,这种整年的时间就更好记了。”

 

时光说的是几个月前他和俞亮收到俞府家书的事。明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中间提到俞阁老连两人什么时候第一次见面都不记得,堂堂叱咤官场的俞阁老被自己夫人在家书中因为这等事情数落一番,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于是时光转头随口问俞亮:“小俞大人,你可还记得离我们第一次见面过了多久?”

 

他本是打算借此调侃俞家的男人都不解风情,不成想俞亮脱口便道:“八年六个月零十一日。”

 

“早前便说过,与你有关的事我全都知道。”

 

时光坐直身体没多久,便又如浑身没了骨头一般歪在俞亮身上:“是是是,你小俞大人最厉害了!不过我可还记得的,某人当时明明说好和我下棋才能见褚嬴的,谁知道把我送回去之就自己跑去找他!骗子!”

 

这指控对俞亮来说还真有些冤枉,毕竟饶是时光计划得再好,也架不住他老师自己上赶着来与俞阁老下棋。

 

那日俞亮转回去的时候,住持大师的禅房里已多了个人,正和自己亲爹下那劳什子一色棋。棋盘上清一色的黑子,这种下法俞亮曾见过,据说还是住持闲来无事摸索出来的。

 

经住持介绍,俞亮才知面前这位面容温和一身布衣,且看上去十分年轻的男子,就是自己方才还在向时光打听寻求引荐的褚嬴。

 

见到俞亮,这位高人仿佛才想起来般地用手中折扇一拍脑门,说起自己深夜来寻住持的目的。

 

原是他一直在房中看棋谱,入了夜才发现自己学生不见了。他本是想来请住持叫几个僧人帮忙寻人,不想遇到俞晓暘也在此处,于是两人当即决定手谈一局。

 

就这样直到见了同自家学生年纪相仿的俞亮,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丢了个学生。

 

这到底是怎么个不着调的老师啊。稳重如俞亮都忍不住暗自腹诽,难怪教养出来的学生也是那么一个跳脱的性子。

 

时小公子第二日得知此事的时候果真发作了一番,不过在他复盘昨夜那局棋,又听闻眼前这位便是褚嬴神交已久的阁老之后,便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对俞晓暘心服口服了。

 

至于俞亮,自然命中注定,还是没能逃过同时光下棋。

 

为了寻他下棋,时光一早便跑来叩东厢房的门。然而俞亮因为前一晚旁观父亲与褚嬴对弈熬了大半夜难得起得晚了些,故而时光来时,他还衣衫不整不能示人。

 

快速洗漱更衣之后,俞亮顶着时光调侃的眼神打开房门。说来也奇怪,他分明与这人结识不久,却总能看懂对方的目光里藏了什么。

 

恰如此刻,仍旧带着一身桂子清香的小时公子眉眼弯弯看着他,似是在说:看你的模样明明是个正经的读书人,怎么贪睡到这时候才起来?

 

身为当朝阁老的嫡出公子,俞亮长这么大少有遇到这种令他觉得有些脸热又窘迫的时刻, 他用拳头抵着下巴不自在地清清嗓子,转而询问时光是否已用过早饭。

 

见时光摇头,俞亮便邀请对方先一同去寻些吃食来;而时光不出所料地欣然同意,两人便又去膳房拿了些点心回来。

 

饭后,他们开始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局棋。  



07

时光的棋路很有古意,能够看得出来是与褚嬴一脉相承的——用右上角小目开局,亦非常喜欢大飞守角。俞亮和他对弈时,很快便感受到对方的深藏不露。

 

时小公子下起棋来和俞亮所认识的全然不是一个人。他棋风十分老练,只偶尔能从几手请君入瓮的圈套中看出下棋的人本身是个什么性子。

 

因为房间内有些昏暗,他俩是将棋桌搬出来,坐在一棵银杏树下对弈的。坐在棋盘边,时光周身的气质都沉了下来,他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棋盘,又隐隐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在他落子叫吃的时候达到了极致。

 

在此之前俞亮还从未在与同龄人的对弈中落于下风,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棋正罕见地受制于人。

 

他立时便知是自己轻敌,眼前这个性情跳脱的少年绝非池中之物。对方也正是抓住了他的轻敌,如一把不世出的锉刀,狠狠地将他的棋型冲断。

 

银杏的树影在棋盘上被秋风吹得不住摇曳,几点流光如同跳动的棋子一般流转于其上。

 

时光低头思考一阵,从棋笥中捻起一粒子,落子时恰有碎光透过树荫洒在他指尖。而俞亮一眼便知,这局棋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是我输了。”俞亮拾起两枚棋子放在棋盘上。

 

轻敌从来都是大忌,不论是在棋盘还是在朝堂之上,这是他自小便被俞晓暘反复告诫的,但却偏偏在面对这位小时公子的时候被他忘了个干净。

 

对面时光眨了眨眼,很快从下棋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又变回了那个跳脱的性子。他跳起来站好,迤迤然向俞亮作了个揖,用轻快的语调说了句“承让”,脸上挂着快要溢出来的笑。

 

大约是感觉到俞亮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又凑上来宽慰人:“你已经很厉害了,前面我下完那手断的时候都觉得这局棋已经结束了,没想到你还能跟我下这么久。”

 

说着他又亲昵地拍拍俞亮的肩膀,调侃道:“我都看出来啦俞小郎君,你是觉得我昨晚同你讲的话是在吹牛吧?从开局便掉以轻心,后面再如何努力可都是弥补不了的。”

 

俞亮倒不是因为输给对方而感到不快,只是有些可惜没能同时光尽全力下一局棋。

 

“你昨晚说还会在寺里多住几日,那我还能再寻你下棋吗?”

 

时光似乎很意外他会这样问,微微睁圆了眼睛:“你昨晚不是说想和褚嬴下棋吗?他今日不知去住持大师那里做什么去了,我可以直接带你去找他,你不用再跟我下棋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俞亮几乎来不及思考措辞,只下意识地抓住了时光的手腕,急切地说,“方才是我轻敌,我希望能和你再弈几局,可以吗?”

 

说完他直直看向时光的眼睛,平白生出唯恐对方拒绝的紧张。时光似是还未反应过来,眨着圆圆的杏眼愣了好一会,然后一把揽上俞亮的肩膀,犹未脱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两个梨涡。

 

“那我来找你下棋,你可不许嫌烦啊,俞亮。”

 

至于午膳后时光带着俞亮去寻褚嬴,发现自家老师早已和他所结识友人的父亲对坐饮茶谈笑风生,继而气得先朝自己老师发了个脾气,又喊了俞亮一下午“骗子”的小事,便都是后话了。

 

 

08

多日相处下来,俞亮发现,时光是真的爱极了围棋。

 

时光本就健谈,论及围棋他总是更加长篇大论,这一点同他的老师褚嬴有些相像。他会滔滔不绝地同俞亮讨论那些古老的围棋定式,有些是俞亮所熟知的,有些则大约是师徒二人从棋谱中自己归纳的。

 

这种热爱和俞亮对围棋的感情是有所不同的。正如两人相遇那晚时光自己提及的“八雅”,俞亮习棋,首先是因为它是成为一名有风骨的文人的必修课,其次才需要考虑自己对围棋是否有额外的喜爱。

 

然而时光不同。

 

当俞亮问及时光为什么跟着褚嬴下围棋时,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局对弈,这一次俞亮难得胜过对方半目。

 

此时已入夜,两人早早便在时光的西厢房中掌上了灯,正一左一右隔着一方棋桌对坐在榻上。

 

“承让了。”俞亮微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明显不服气的人。

 

“今日是我一时不察,明日定要你中盘认输。”

 

时光显然还在懊恼自己一时大意给俞亮抓住了破绽,以至于中盘后行棋处处受牵掣,最终输给了俞亮。他一只手支在棋盘上撑着下巴,更显得他的脸颊看上去气鼓鼓的,像极了在使小孩脾气。

 

俞亮这几日下来已经将时光的性子摸得门清,知道如若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时光很快便要开始耍赖。于是他边低头去将棋盘上的棋子挨个拾入棋笥,边开口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所以,你为何要随褚嬴大师学棋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俞亮早前便已在闲谈中得知了时光的家境。

 

时光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宋倩,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这对神医夫妇救治过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就包括在山中寻访不世出的围棋圣手时,不慎触动猎户的陷阱而受伤的少年褚嬴。

 

夫妻俩和这个年轻的棋手一见如故,甚至还当过一段时间的邻居,又见他年纪轻轻独自一人在外,便对他多有照拂,很快两家就成了通家之好。

 

于时光而言,褚嬴更像一位性格温和的兄长,所以哪怕跟着他学棋,时光也总爱很没规矩地直呼对方名字。

 

师徒之谊且不论,若要说辈分,时光与褚嬴也是差了辈的。但毕竟两人的年纪也并未差太多,若要他喊褚嬴一声“世叔”,那更是叫不出口。

 

至于为什么时光父母能安心地把自家儿子丢给这么个当时才及冠不久的年轻人照料,大约也只能用心大来解释了。

 

“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围棋啊。”时光听闻这个问题先是一愣,然后凑过来帮俞亮一起拾掇棋子。他捻起一粒白子拿在手中摩挲,垂眸时眼睫微微颤动着,像是一对即将振翅的蝴蝶。

 

“听我娘说,我抓周礼时就趴在祖父的旧棋盘上不肯下来,连算命的和尚都说我与棋有缘。”

 

“啪嗒”一声脆响,时光将棋子投入棋笥中,然后抬起头笑了。

 

“只是我全家只有祖父对围棋略懂一二,教不了我什么,后来认识褚嬴之后,我爹娘觉得这是缘分到了,就让我拜师跟着他啦。”

 

俞亮好奇地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喜欢围棋的呢?”

 

时光怔了怔,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一时间没有回答。说话时两人已将棋桌收拾干净,他起身拿过一旁的烛剪,又坐回来去剪桌旁蜡烛的烛心。

 

在双眼看着那烛火的时候,时光轻声说:“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但是跟着褚嬴学棋之后,每次拿起棋子我都会觉得,好像我生下来就应该这样。”

 

“我娘说我自小就调皮,爹娘让我看的医书和药书我是一概看不下去。长这么大,我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的唯有这一件事,或许这便是喜欢吧。”

 

说着他手下用力,将过长的烛心干脆利落地剪断:“褚嬴说,围棋凝集了无数人的智慧。那么多人前赴后继都见不到这张棋盘的终点,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至少也要无愧这个缘分。”

 

“褚嬴把围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当初他同我爹娘遇上,也是为了求一簿棋谱才跑到那种深山老林里去。后来他应下教我围棋之事,我便陪他继续奔波,这也是我们到兰因寺来的缘由。”

 

“我觉得他很了不起,所以我也想试一试——如果将围棋当作毕生的追求去努力,能不能比之前的人走得更远。还有就是……”

 

说着时光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了一下眉:“我想让有些人知道,围棋不只是闲暇时间可以用来取乐的游戏。棋士,也绝不是什么可以随意羞辱、只为博人一笑的戏子。”

 

时光将烛剪从火中抽出,烛光随着他的动作在他眼中摇曳,那双眼睛也一如两人初遇时那般明亮,盛不下的光芒几乎要从中溢出来。

 

俞亮双眼一刻也不停地看着他。

 

时光今日没有将头发完全束起,而是十分随意地半散在肩上。他穿了件直身,袖子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下滑了几寸,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明明是一副平平无奇的书生打扮,俞亮却觉得时光比之初见那一眼,来得更加意气风发了些。

 

曾有古人罗列十二大煞风景之事,其中便有一条“月下把火”;然而此刻对着时光,俞亮却想:明月皎洁如许,又怎会轻易被烛火所掩盖?



09

后来俞亮曾无数次懊恼,他没能从时光所说的话猜到对方和褚嬴经历过什么。

 

只可惜在这个夜晚,不知是弯弯的月亮太过明亮、摇曳的烛火太过晃眼,还是因为对面下棋的小郎君太过好看,俞亮几乎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追问时光的过往。

 

不过时光也并未因糟糕的回忆皱眉太久,他将烛剪放回原处,转头对着俞亮吟吟地笑了。

 

“俞亮,这次来兰因寺能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时光坐回榻上,如猫一般伸了伸懒腰。

 

“虽然围棋是八雅之一,在很多达官贵人眼中却只是个谄媚的工具,更别提什么喜不喜欢。然而你出身权贵之家,下出来的棋却和我见过的纨绔子弟都不同。这些天同你对弈,又看你爹跟褚嬴下棋,我看得出你们是真正尊重围棋的人。”

 

时光两只眼睛望着俞亮认真地说:“至少你们让我看到,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当中,到底还是有在乎围棋,能够保持最起码的棋士风骨的人。”

 

俞亮知道时光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

 

朝中闲时喜欢下围棋的当然不止他父亲俞晓暘阁老一个,其他重臣且不论,就连皇帝本人也对围棋十分推崇,翰林院内设置的棋待诏一职几乎可以说是专门陪皇帝下棋的。

 

这本身其实没有什么问题,但却偏偏给一些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人提供了投其所好、讨上级欢心的途径。俞府也是被不知多少人打着讨教棋艺的名号上门拜访过的,那些人假借围棋来套近乎,实则根本是想为自己牟利。

 

据俞亮所知,翰林院中眼下最受倚重的一位棋待诏名为杨玄保。此人棋力几何尚且不论,但他有来自后宫的势力扶持,为人又极其圆滑世故,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练习得炉火纯青,哄得皇帝格外喜欢叫他来下棋。

 

然而这杨玄保仗着皇帝宠爱,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在京中可谓是“威名”远扬。

 

照此人的种种行径,说他是丢尽了棋士的脸面都不为过,更枉论什么风骨,大约是褚嬴师徒俩最为不齿的一种存在。

 

下棋的人自己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个无所事事只想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这张棋盘的尊严,早就被不知道多少人践踏过了。

 

因此,时光所言简直是天真到了极点,就是不知他有没有意识到,想要重新扶起围棋的尊严,需要付出的可能不仅仅是时间那么简单。

 

“不说那些了。”

 

另一边时光大约是觉得这个话题好没意思,自己也不想再说下去。他从贴身的衣物中摸出一只荷包,打开后倒出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这两枚棋子是玉做的,白玉玲珑剔透,墨玉漆黑如墨。两颗棋子玉质细腻,又是时光贴身携带的,一看便知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东西。

 

时光盯着两枚棋子看了一会,然后把那枚黑子递给俞亮,一只手撑着脸笑道:“俞亮,这个给你。”

 

“这是?”俞亮接过棋子,玉料上带了点时光手心的余热,是光滑但并不冰凉的触感。

 

“这是当年我娘听算命和尚的话,去专门寻人磨了一对玉棋子让我带在身上。”时光看着俞亮将棋子捏在指尖摩挲的动作,脸上露出悠远的神情,“这么多年,我一直视其为护身符,如今便分给你一半。”

 

俞亮有些惊讶:“你将如此重要之物给我,没问题吗?”

 

时光眨着眼笑道:“这有何妨?我知你未来定是要像你父亲那样做大官的,希望你见它就能想起与我下过的棋,别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围棋。”

 

“不管你认不认,你这个朋友我都认下了。明日我就要同褚嬴启程去江南,以后我若是去京城找你,你可不能翻脸不认账啊——俞小郎君。”

 

俞亮被他逗乐了,将棋子握在手中展颜笑道:“放心吧,保证不会赖账的——时小公子。”

 

然后他满意地注意到,听到“时小公子”四个字后时光的耳朵尖飞上了一层在烛火的掩饰下不甚明显的绯色。

 

 

10

自俞亮同时光在兰因寺相别,那枚墨玉棋子便被他一直放在荷包中贴身携带,几乎片刻不离身。

 

这护身符被俞亮保管得很好,至于原本放在荷包中的那块本命玉佩的小料——那一日他同褚嬴师徒两人于山下道别,时光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向他挥手,他便将那块玉塞进了对方手里。

 

其实俞亮早早便想要送点什么给时光留作纪念,只是没想到反被对方捷足先登了。正所谓礼尚往来,人家把这般重要的物件都分了他一半,他总不能拿随便什么东西打发人家。

 

况且俞亮本就不是随意的人。

 

实际上自打他决定要送点什么给时光,就已经想好要将这块玉赠予对方。字样他早已刻好,临到雕刻边缘和空白处的花纹却犯了难,一直到二人夜谈之后,他才终于定下了花样。

 

俞亮熬了一整夜将留白已久的玉料刻好,又寻来绳子亲自打了一条络子,总算赶在时光离开前将这块玉牌送了出去。

 

一见如故的不止是俞亮和时光两个少年人,两位长辈这些日子也相熟起来,几乎到了相见恨晚的程度。临行前,褚嬴送了俞晓暘几簿亲手抄录的棋谱,俞亮眼见父亲接过棋谱时笑得比当了阁老还高兴,又回赠了一套珍贵的棋子。

 

目送褚嬴师徒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远去之后,俞亮也同父亲登上自家马车回京去了。车辇沿着另一条路渐渐驶离兰因寺藏匿的山峦,道旁枫叶犹未红透,依旧是来时叶梢挂了点赤色的样子。

 

俞家父子在车中没有怎么说话。俞阁老在翻阅新收到的棋谱,而俞亮熬了一整夜实在有些困倦,于是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俞晓暘突然开口道:“褚嬴大师实在是个妙人,那个叫时光的孩子,你与他关系也不错吧?”

 

俞亮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家父亲,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只是俞阁老到底是俞阁老,父子俩一言不发地较劲一阵,俞亮依旧不能确定对方想表达什么。

 

“是。”沉默之后,俞亮最终坦坦荡荡地回以肯定的答案。

 

俞晓暘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又低头继续看手中的棋谱。

 

又过一会,他无心般地随口调侃道:“时光确实是个挺好的孩子。我看了你们两个下的棋,小亮,说不定下次你与他见面,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俞亮道:“我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不亚于他老师的棋手。”

 

“就是不知下次你们见面,要到什么时候了。”

 

“无妨。”俞亮再度阖上眼说,“有缘自会再相见。”

 

俞亮路上虽与父亲这般说,自兰因寺回京后,他却是难得骄奢淫逸了一次:不仅拜托父亲寻门路换了一张上好的棋盘,还换了一副全新的棋子。

 

但任凭他多年如一日地每日擦拭那棋盘,又将两篓棋子清洗得一尘不染,某个说要来京城寻他下棋的没良心的人却一次都没来找过他。

 

也不知谁才是个骗子。

 

在这些年间,俞亮先是轻松考取了举人身份。后来他虽未在乡试中夺魁,但在会试和殿试中不负众望地力压一众才子,连中两元,成为当朝年纪最小的状元郎。

 

科举高中后,他便如所有师长的期许顺利进入了翰林院。以俞亮的才学,若无意外,他会像所有翰林前辈一样,在这个院墙中待上几年乃至十几年,然后有朝一日接替父亲俞晓暘的位子入阁。

 

完成编修的差事之余,俞亮总爱拿出那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这些年来,他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这么个习惯。

 

人们常说玉是需要盘玩的,玉制的棋子自然也不例外,同时光刚将棋子赠与他的时候相比,这颗漆黑的墨玉棋子质地似乎变得更为浑厚了。

 

这也难怪,毕竟自兰因寺一别,如今已然过去六年,俞亮甚至在两年前便已自己辟府独居了。

 

俞晓暘开始还不大同意,后来被明娴以“儿子长大了总要自己撑起一片天”为由说服,最后便也由他去了。

 

虽然某个骗子没有亲自来寻他下棋,但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还算频繁。时光在信中延续了话痨的性子,总洋洋洒洒地将他跟老师四处游历的见闻写满好几页纸,还向他介绍自己去拜见的围棋高手。

 

甚至在俞亮考中状元的时候,时光还专门写信来道贺。

 

日积月累,二人的书信已存了厚厚的一沓,加起来竟比俞亮每天要看的公文还要高。

 

俞亮自翰林院回到家中,总要从书房的柜子里拿出时光寄来的信看上一眼。对方上次来信已是大半年前,他的回复也送出去许久,却迟迟没有等到时光再寄信来,也不知这人在忙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将信重新整理好放回书柜。

 

今日又是七夕,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坊照例该比平时热闹许多,只可惜佳期难得,天气却实在说不上好。

 

俞亮在归家途中便已听到隐隐约约的雷声,现在风吹得院中竹子沙沙地响,窗扉来回摆动发出吱呀的声音。府里下人不多,他便唤来小厮让人提醒府中上下注意防雨,然后在晚膳后找出上一次未研习完的棋谱,准备同自己对弈。

 

只是待他慢慢将先前的残局重新摆完,却又突然失去了兴致,索性回到书桌前摊开一张信纸,提笔给某个没良心的人写信。

 

屋外山雨欲来风满楼,书案上“时光”二字刚刚落于纸上。



11

入夜果真下起大雨。

 

这场雨来得突然,只一瞬便如瓢泼似的。俞亮房中的窗子早已关上,雨声隔着糊窗的油纸传来,入耳又带了几分沉闷。

 

秋季下这样大的雨,倒是有些少见。

 

那厢俞亮的信只写了个开头便停住了。平日里在文人集会从不露怯,自小到大被京中才子传颂的诗文数不胜数的俞翰林,有朝一日竟也会面临这种提笔写不出东西的状况。

 

他与时光通信,总是时光先写信来分享趣事,所以回信时俞亮只需稍作回复,便能将回信写得很长。但碍于某人迟迟不写新的书信来,主动写信的人换做俞亮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主动同时光写信了。

 

若是写他自己近期在做的事,四境之内太平无乱,他在翰林院中无非也就是做着修史册的差事,偶尔被皇帝钦点跟着翰林前辈去宫里给皇子们讲四书五经。

 

虽说编修对于朝廷也是一等一的要事,但若是把这些同时光细说,照对方的性子大约又会觉得无趣了。

 

更何况,俞亮真正想要达成的,并不是留在翰林院里安安稳稳地混日子,等待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而已。

 

六年前两人在兰因寺秉烛对坐,夜话西厢的时候,那些话或许是时光一时口快才道出的,但俞亮却放在了心上。

 

他希望时光能够重新将棋士的尊严扶起来,还希望自己可以助时光一臂之力。

 

这些年俞亮透过书信看时光跟老师四处奔波,渐渐感受到了时光于围棋一道所下的决心。围棋已传承了千百年,时光虽然只说想要看看自己能在这张棋盘上有多高的造诣,但他做的事却远不止于此。

 

广集棋谱,让名局重新流传于世;亦或是寻找隐世的圣手,让他们的棋被天下棋士都看到。这些说是功绩也不为过的事情就这么被时光当作有趣的故事,以调笑的笔调轻描淡写地书于薄薄的纸上,送至俞亮的手中。

 

俞亮将手中的笔搁下,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那盏茶是他开始提笔写信时便被端上来的,现在已经完全凉透了,因而也比热茶来得更为苦涩。

 

他面不改色地将这口苦茶咽下。然而思及自己近日从刚调任大理寺正的自家师兄方绪那里打听来的传闻,俞亮又喈了一口那道苦茶,最后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不知道时光对于老师褚嬴的过去,究竟了解多少。

 

托当朝著名的棋痴阁老,自己亲爹俞晓暘的福,俞亮在年岁更小的时候便已听说过褚嬴的名号。那时褚嬴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却已经是一位因棋技高强而小有名气的棋士了。

 

后来再听闻褚嬴在江湖中名头有多大,俞亮曾一度感到诧异:那般厉害的棋士,为何没有去考翰林院的棋待诏?有了官职,不论是整理棋谱还是给百姓讲棋,分明都比一介白身去做要来得容易。

 

方绪在知道俞亮与褚嬴的弟子时光交好后,表示要严查人家的身世背景以免自家师弟被骗。只是他虽确定了时光家境清清白白,同时却也窥见了一些关于褚嬴的,更鲜为人知的事情。

 

譬如褚嬴多年前曾经到过京城,也曾陪皇帝下过棋,甚至有过一处御赐的宅邸。

 

这些事俞晓暘必定知晓,但却一概未同俞亮讲过,因而俞亮也不好直接去询问,只能请方绪再多查探,看看能不能再查到更具体的内情。

 

当是时,屋外雨声似乎弱了些,连案前烛火的声音都变得扰人了。俞亮从沉思中回神,刚要起身去唤人重新煮一壶茶来,便听到一直候在他书房外边的小厮突然厉声呵斥:“你是何人?”

 

“怎么了?”他推门出来,往小厮叱责的方向看去。

 

借着小厮手中忽明忽暗的灯笼光,可以看到一个人影立在雨中。

 

层层叠叠的雨幕也无法遮掩那熟悉的长相,俞亮的呼吸几乎都凝滞了——来人正是与他多年不曾见面的时光。

 

 

12

事实证明,即使多年未见,倘若人日复一日地去想念着谁,在久别重逢的时候总是可以一眼将对方认出的。然而到该确认对方身份的时候,俞亮又莫名产生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犹豫。

 

“……时光?是你吗?”

 

对方手中握着剑,似乎被先前小厮的呵斥吓了一跳,所以拔剑出鞘指着屋檐下的小厮。他看上去还有些惊魂未定,只是凭借本能下意识叫了一声:“俞亮……?”

 

说话的声音不大,却犹一记擂鼓,直直传到了俞亮心底。

 

朝思暮想的对象出现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俞亮第一时间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甚至都没来得及让人家别再淋雨,更忘了问对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面时光大约也从俞亮的反应中确定了面前的青年就是自己要找的友人,然而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未来得及说,原本紧握的剑从他手中脱出,“咣当”一声砸在青石砖上。

 

至于时光自己,他的身体原地晃了晃,然后如断线的木偶一般突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时光!”

 

俞亮见状当即冲进雨中,他连身后急忙要给他撑伞的小厮都顾不上,自己径直扑到时光身边。灯笼映出的烛火光芒实在有限,方才二人又是隔着雨幕对话,是故俞亮到对方身边才发现他似乎受了伤。

 

时光今日也穿着绯色的曳撒,这身衣服因被雨水打湿而变得颜色更深,故而衣服上的血迹不甚明显。这让俞亮一时判断不出他伤在何处,但血的味道却浓郁到连大雨翻起的泥土味都压不下去。

 

俞亮一时情急没有拿伞,眼下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将时光轻轻搂抱着扶到自己腿上,动作间,血腥味不住地往他鼻子里钻。

 

如此看来,某人的伤大概轻不到哪里去。

 

时光看上去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见到俞亮,才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他的意识尚且清醒,被俞亮从地上揽起来的时候还“嘶”一声,然后眨着眼睛用俞亮从未听过的那般细弱的声音说了一句“疼死了”。

 

俞亮已然被他突然倒地的动作吓得不轻,再看到他这个样子,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了。毕竟想念的人这么多年头一回跑来京里找他,什么招呼都没打就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谁能冷静得下来?

 

时光整个人狼狈极了。在俞亮的印象里,他穿着绯袍时总是看上去肆意又张扬,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此时被俞亮搂着,他几乎气若游丝,衣服破了好几处,一眼便知是被刀剑砍伤的。

 

大约他是刚遭到什么人的追杀,好不容易逃到俞亮的住处才能暂时安心下来。

 

“你忍一忍。”俞亮知道不能再让时光淋雨,他小心避开对方衣服破损的地方免得碰到伤口,然后托着时光的膝窝把人抱起来。

 

后面小厮终于找到了伞跑过来,俞亮没等伞撑到自己头上便抱着时光大步往书房走,把人暂时安顿在小憩用的软榻上。他的理智好不容易回笼了一些,开口叫人去阁老府上给俞晓暘报信,又嘱咐人快些找自家相熟的郎中来给时光看伤。

 

他又想起时光这是受了一身刀剑伤,旋即叫住小厮吩咐道:“他受伤不轻,但还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你且拿上我爹的帖子去,如若遇到别人盘问,就说我散衙之后在回家路上不慎淋了雨,夜里起热急着寻郎中,别走漏关于他的任何一点消息。”

 

小厮得了令飞一般地跑了,然而这边俞亮不知时光的伤势究竟如何,所以不敢再轻易动他。犹豫再三之后,俞亮只得拉过一块毯子给人盖上,然后轻轻拨开黏在时光颊侧的碎发,用帕子替他擦脸上的水。

 

时光的眼睛随着俞亮的动作轻轻眨着,他眼睫泛着光,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因为伤口太疼而收不住的眼泪,但看上去也是委屈到了极点。

 

他挣扎着动了动胳膊,大约是这个动作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的眉头顿时绞在了一起。俞亮见状一把按住时光的手腕道:“你别乱动。受伤了便该有受伤的自觉,别再给我添乱了。”

 

“俞亮,这个……你替我收好。”时光的声音听起来更虚弱了些,带着气声的尾音甚至还有些颤抖。虽然俞亮不让他乱动,他还是坚持从自己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塞进俞亮手中。

 

俞亮知道现在不是追问事情原委的时候,又被这人虚弱的模样弄得心里更不是滋味。见时光这样坚持,他也顾不得这油纸包的外表沾了多少水,如对方所愿将它收进衣服里贴身放好。

 

时光手指轻轻攥着俞亮的一点袖子,不住地喘着气道:“……拜托你,定要替我保管好它,俞亮。”

 

“我答应你就是了。我已差了人去请郎中,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

 

俞亮急着让这人赶快闭嘴躺好休息,他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将时光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这样做的时候,俞亮发现对方手里握着一块不知什么东西,一节璎珞露在外面,倒是眼熟得很。

 

只是俞亮还没来得及想起那是什么,时光突然抓紧他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并且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时光便猛地咳出一口血。

 

“时光?!”

 

时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唇角还带着血,就连俞亮的袖子都染上了血红。他艰难地张口,大约是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到底还是没能发出声音,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他手中握着的东西随之滚落到榻上,这一次俞亮终于得以看清楚:以竹子花样为衬,“落子无悔”四个字以娟秀的楷书刻在一指长的玉上——正是俞亮自己亲手送给时光的玉牌。



-TBC-



原本只是想了个小甜饼,结果没想到剧情在我手下直接如同脱缰的野马放飞自我了[明明是因为太能哔哔],然后不仅字数远超我本来设想的,还正好赶上考试周以及其他的乱七八糟的考试时间otz

所以就,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私密马赛我没写完!!先滑跪道歉了呜呜呜…

后文我会视情况决定以连载还是直接以上/下的形式一次性放出来[[


下一棒 @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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