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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雀。

一只雀。

 

[俞亮时光]海雾生长

cp:剧版亮光   SUMMARY:从无所察觉到了然于心的小情侣

全文2w8,原作剧情向,捅窗户纸文学进展慢热,下棋描写🈶且不止一处但是都是我瞎编的,请勿深究。


番外一与番外二请点合集。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00

“你这是要出大问题啊时长老!”

 

时光盘腿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板上。他没有开灯,耳边是从手机里传出的洪河语重心长的声音。不知是受到通话信号还是别的因素影响,洪河的声音混杂着一些电流音。有些失真的话语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一下又一下地拨动着时光的神经。

 

“不是我说,我看您啊,这辈子都要搭给俞亮那小子了——不管是围棋还是别的方面。”

 

“……我怎么觉着你在幸灾乐祸呢?”

 

时光长出一口气,然后如脱力般向后倒去倚靠在床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洪河喋喋不休,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

 

他住的房间层数不怎么高,全透明的玻璃落地窗极适合住客观赏海景,从他现在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海岸上的灯,还有那暖色灯光映在海水中的波光粼粼。

 

那些不断在水中跳动的光点看得他更加烦躁,这几日反反复复折磨着他的心事再度浮上来,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与他仅有一墙之隔,住在他的隔壁房间。

 

时光捋了一把自己的刘海,干脆合上眼睛。

 

“洪河,我是真的有点……理不清楚了。”他小声道。



01

在刚刚结束的LP杯决赛中,时光战胜韩国棋手高永夏夺冠,捧回了自己职业棋手生涯中的第一个重要赛事冠军奖杯。回国的那一天,俞亮给他发消息说要开车来机场接他。

 

时光出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方圆市正下着细密的小雨。到达大厅离出口很近,许多来接机的人都候在那里,几乎将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室外的寒意好像也随着这些前来接机的人被一并带进大厅里,时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把围巾又扯得紧了一些。他几乎是比完赛就直奔机场的,还穿着一身偏薄的正装,虽然外面又套了一层厚厚的羽绒服,但还是有点遭不住这样的湿冷天气。

 

时光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给母亲报平安,边走边留意站在外侧的人群中有没有那个说要亲自来接他的人,并且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目标。

 

倒也不是时光眼力格外好,只能说俞亮和其他来接机的人相比,实在是有些倜傥不群。

 

远远看去,这人穿着一身西装,套着一件呢子大衣外套,驼色的围巾被随意地绕在颈间。这身打扮令俞亮的气质显得斯文又内敛,但同时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修长出挑。然而最关键的是,俞亮怀里抱着一大捧花,使得他在人群里面格外地显眼。

 

整得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是要给谁看。

 

时光看得好笑,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他用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冲俞亮挥了挥,对方大概是一直在注意着来往的人,几乎是在时光挥手的瞬间就和他对上了视线。朝俞亮点头示意之后,时光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恭喜你,时光九段。”

 

时光还没走近,俞亮就已经快步过来迎接他,笑着将手上的花递给他。

 

时光单手接过花有些费劲地抱在怀里,撇撇嘴道:“我这可是翘了厚哥给我办的庆功宴,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就是为了给你明天的决胜局当面说句加油,感动不?可是你呢,就拿一束花来迎接我凯旋,是不是说不过去啊小俞老师?”

 

本届LP杯与国内天元赛的时间冲突,俞亮作为头衔持有者必须参加挑战赛,只能放弃和时光一同出战韩国的机会。这一次俞亮挑战赛的对手是他的师兄方绪,时光出国后也在一直关注俞亮这边的情况,知道眼下这两人战至一比一平,明天正是决胜的一局棋。

 

俞亮笑道:“那你想要什么?”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时光闻言朝俞亮眯眯眼睛,正准备顺着杆子往上爬,脚下就踩到了一滩水,当即身体重心一歪就要滑出去。好在俞亮眼疾手快地扶着他的腰托了一把,才令时光免于带着自己的行李和花一起摔倒在地。

 

“真是受不了你。”俞亮无奈地摇头,拉过时光手中的行李,又将伞递出来:“行李给我吧,笨蛋只需要负责耍酷和打伞——就知道你是不会带伞的,但不要告诉我你一个新晋九段棋手连伞都打不好。”

 

“切。”时光轻哼一声,在两人并肩走出大厅时撑开伞,接着他们一同走进雨幕中。这把伞很大,能够很好地将他们罩在下面,但前提是时光也必须和身旁的人挨得很近,不然以他们两个青年男子的身量还是会被雨淋到。

 

时光跟着俞亮往停车的地方走,雨点被隔在伞外,发出连续又微弱的“啪嗒”声。他觉得这把伞下好像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怀中的花似乎变得更香了些。时光撑伞的那只手臂和俞亮的胳膊贴在一起,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突然没由来地有些不知所措。

 

“回家吧。”时光感觉到俞亮突然偏头跟自己说话,这将他从这种陌生的情绪中拯救出来。“我出来之前弄了菜,你最喜欢的番茄牛腩,这样的迎接足够了吗,冠军?”

 

“你是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的!”时光闻言猛地转头,若不是腾不出手,他几乎想要给俞亮一个熊抱。“太够意思了俞亮!等明天你卫冕成功,我们吃火锅去,我请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赢师兄的?”

 

“那当然,你可是俞亮啊。”时光朝他眨眨眼。

 

 

02

前几年洪河为了生病住院的父亲放弃围棋,需要一边打理窑厂一边照顾父亲,所以时光参加完北斗杯回国之后,两人商量决定将那间共同租下的公寓退租。也就是说,时光必须去重新找房了。

 

原本时光想拜托俞亮问问方绪有没有比较好的建议——毕竟他认识的一众职业棋手里,也就只有方绪一人可能会对这方面的事有所了解了。但出乎时光意料的是,俞亮得知后表示,他也正因家离围达公司太远想要搬出来住,并且已经有了中意的房子。只不过,因为这房子对于一个人住来说委实大了一些,他才一直没有下决定。

 

于是,时光和母亲报备后,稀里糊涂地和俞亮成为了室友。白天他和俞亮各自去队内训练,晚上有时一起复盘,有时也什么不做只闲谈放松。假期他们更喜欢窝在家里对弈,并且还整理了一份专门的棋谱留作对局记录。偶尔时光还会叫上沈一朗,拉着俞亮一起探望洪河的父亲。

 

从北斗杯回来之后,围甲和升段赛之类的各种赛事接踵而至,日子在忙碌中一晃而过。某天时光整理自己的棋谱,在翻阅和俞亮的对局记录时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和俞亮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了两年了。

 

这两年间,时光在两人的对弈中从输多赢少逐渐转为输赢参半。虽然俞亮先他一步升上九段,但这次征战LP杯夺冠后,他也终于可以直升九段了。

 

两人到家门口,时光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其实已经很晚了。他站在一边,看着俞亮掏出钥匙打开门,一瞬间番茄牛腩的味道扑面而来。而他毕竟只在飞机上草草吃了几口东西对付了一下,此时被这股饭香味勾了勾,马上就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他连手中的花都不想管了,随手往玄关的柜子上一放,就迫不及待地往厨房跑。俞亮喊着“记得洗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故意拖着长长的声音也喊了一声“知道了”,转头想起自己还裹着一件臃肿的羽绒服,又脚一抬往卧室去了。

 

等时光换了一身比较舒适的家居服出来,俞亮已经把饭菜盛好端到桌子上了。这张餐桌挺大,他们两人吃饭只占用了桌子的一半,此时另一头放着一张纸。

 

时光扫了一眼,隐约看到上面是一张表格。

 

“俞亮,那张是什么表啊?”见俞亮拿着餐具从厨房里出来,时光指了指桌上的纸问道。

 

“噢,那个啊,”俞亮把筷子递给他,“我本来见面就想和你说的。”

 

“今年秋兰杯选拔赛的报名已经开始了,那是我去找你之前师兄拿过来的报名表。个人信息我已经给你填好了,你签个字,明天交到棋院那边就行。”

 

去年的秋兰杯上,俞亮已经作为中国代表队的正式成员之一参加过比赛,并且与许厚九段成功会师决赛。虽然最后以一目半的差距错失了冠军,但今年俞亮可以凭上一届比赛前三名的身份直接参加本届比赛。

 

那场比赛没有在方圆市举办,所以时光也没有去现场观战,只是在家里看了电视直播。决赛前一晚两人还打了一通电话,只可惜时光预祝俞亮夺冠的话并没有成为现实。

 

“今年的秋兰杯,我和你许厚师兄不占名额,除了我们两个之外一共还要选六个棋手,你要是通过不了预选赛,我可是不会等你的。”

 

“去年我那不是等级分不够不能报名吗,领导放心,今年一定跟您一起横扫秋兰杯。”时光夹起一块牛腩,回忆起先前从方绪那里听来的北斗杯时俞亮说过的话,于是笑嘻嘻道,“你连表都替我填好了,看来和我一起去秋兰杯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对,很重要。”俞亮闻言笑了一下。不知为何,时光觉得俞亮想说的好像不止这些,但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对方很快恢复了平日里他最熟悉的那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你别吃太多,这么晚吃撑了不好消化。上次你妈妈来的时候,专门跟我说了要盯着你不让你吃太多零食,我看你这次去韩国又没少吃薯片。”

 

“知道了知道了。”时光彻底没了思考的心情,长呼一声道:“您就是我的第二个妈。”

 

翌日的比赛,俞亮赢得非常漂亮。

 

发布会上俞亮得体地鞠躬、领奖、致辞,却在收尾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很期待能和时光九段在秋兰杯中对局。”

 

你就等着吧。时光在观赛室中笑起来。

 

时光会把你雕刻成应该有的样子,即便你是俞亮也不例外。

 

 

03

本届秋兰杯第一阶段的赛事在一座南方的海滨城市举办。

 

时光如愿以偿,顺利地通过预选赛,成为中国代表队的一员。其余五个得到参赛名额的棋手几乎都是与时光相熟的人:岳智、穆清春、沈一朗和李春树;除此之外还有一名七段的女棋手。此行本该由桑原老师带队,但时光听说桑老摆摆手表示要把舞台让给年轻人,于是棋院最后敲定方绪带队,和他们一同前往比赛地点。

 

根据安排,所有的选手都下榻在一家高档酒店。举办方向酒店租借了其内设的会馆用作对局室,同时还预留出多间会议厅给各代表队训练复盘使用。

 

时光一踏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了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这家酒店的位置很好,坐落于这个城市的海岸线上,所以这面玻璃正好可以让来往的住客驻足观海景。

 

方绪和酒店方说明身份之后,就有人过来带着他们前往比赛的地点,一作熟悉场地,二来也是让他们在那里等着分发房间门卡。

 

对局室和各代表队的训练室有着和大堂相似的设计,但不同的是由于楼层高了些,在这些房间可以直接越过沿海的公路,将大海一览无余。工作人员对时光说,他们要入住的房间也嵌有同样的观景玻璃。

 

时光并不是没见过海,但却是第一次住能直观海景的酒店,不免有些兴奋。

 

“俞亮俞亮!”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侧的人,“比完赛之后我们再多住两天吧!反正之后也没什么事情,正好当作放个假如何?”

 

“你怎么这么快就想着玩了?”俞亮叹气道,“这才是秋兰杯的第一阶段,你先从第一轮出线再说吧。师兄说这次给参赛棋手安排的都是单人间,我和他说过了,把挨着的房间分给我们,这样我去帮你复盘比较方便。”

 

“你不要这样吧小俞老师!”时光叫了一声,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来就僵在脸上,“我知道你去年前八今年第一轮轮空了,但是能不能放过要从头开始的我啊?你看看厚哥,人直接就没来,要等第二轮开始才过来!”

 

他说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忽然就想起他们从机场乘大巴到酒店途中,自己听到后排穆清春和岳智聊起俞亮的事。

 

当时俞亮晕车,时光把自己带的晕车药给了他。接过晕车药时俞亮看上去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吃了药,戴上耳机和眼罩背靠着座椅睡去了,不一会儿就开始脑袋歪着一点一点的。时光原本在看窗外,感觉到身侧人的动静才把注意力放回到这人的身上。

 

他和俞亮相处这么长时间,其实是很少见到俞亮这个不甚斯文的样子的,于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想要恶作剧,原本打算用手指把俞亮戳醒,但在快要碰到对方的时候又莫名地犹豫了,这个无意识的缩手动作让时光自己愣住了。

 

他盯着俞亮看了一会,对方戴着的眼罩和耳机似乎完美地掩盖了他刚才的动静。俞亮还在安安静静地点着头,时光虽然看不到他的五官,却能够想象出俞亮眼下皮肤偶尔会浮现出来的淡淡青色。

 

原来俞亮真的会累。这个认知驱使着时光往俞亮的身边挪了挪,他再一次伸出手,但这次是将俞亮的脑袋扶到自己肩上。做这些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俞亮轻笑了一声,但他转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时,对方平稳的呼吸无疑在告诉他,俞亮并没有被他的动作惊醒。

 

“嗯?时光九段和俞亮九段坐一起呀……我记得去年俞亮九段是亚军,前八不是直接晋级第二轮吗,他怎么这么早就跟着一起来了……”

 

“当然是为了能全程跟队啊,这样也能最快掌握第一轮的比赛情况,俞亮这样的强大棋手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研究潜在对手的机会。”

 

“咦?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俞亮九段……”

 

时光继续出神的时候,后方传来的窃窃私语将他的注意力扯回。先说话的人是代表队中唯一的女生,听起来她本来只是在自言自语,却没想到会得到回应。接她话的声音是从时光后排传来的,他听出这是穆清春在回答。

 

“哼,俞亮?他明明是为了……啧。”另一人冷哼一声加入讨论——是岳智的声音,只是他听上去像是说到一半又失去了讨论这个话题的兴趣,并没有将话说完。

 

时光听得好笑,他隐约记得上车时穆清春和岳智都往后面走过去了,之后他光顾着同俞亮聊天,没有再多注意这俩人。此时冷不丁听到他们的声音,他才知道这两个人是坐在自己后排了。

 

不过好笑归好笑,时光也是听完他们的话才意识到原来俞亮是不需要按照全队的统一出发时间一起来的。

 

在家里的时候,时光甚至连具体的出发时间都没有留心。他只需要按照嘱咐把自己要带的衣服和一些必需的洗漱用品找出来拿给俞亮,对方就会整理好两人所有的行李,并且在出发前一晚提醒他不要睡过头。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俞亮一定会准时把他叫醒。

 

是俞亮做这一切的时候显得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时光完全没有想起来一轮二轮的问题,更遑论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跟队一起出发。

 

那么,俞亮到底为什么要提前过来呢?时光是不相信穆清春所谓研究对手的说法的,岳智也并没有说完他的想法,但凭时光对俞亮这人的了解,他宁愿相信对方是想每天来找自己下棋。

 

这一想法令时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扪心自问,他将俞亮看做难能可贵的对手和知己,但他都不敢保证自己会每天都想和俞亮下棋——确切地说,他是不敢保证自己每天都会想要下棋。

 

或许还是找个机会问问俞亮吧。大巴驶入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时光这样想。



04

“所以,你为啥要提前跟队过来啊?”说话时,时光正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俞亮把两个行李箱在地上摊开,将属于时光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分出来。大概是因为两人的物品都是俞亮一次性收整的,而时光想带的东西又有些多,俞亮就挪了一部分到自己的行李箱中。

 

“提前?”俞亮整理衣物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头望向时光,似是不解时光为什么这样问。

 

时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然后盘起腿,手肘抵在大腿上,又用手撑着下巴说:“对啊。刚刚不是说了,厚哥不也跟你一样可以直接晋级第二轮吗,他都没和我们一起过来,要等第一轮比赛结束才到。”

 

“没有我跟你一起收拾行李,我看你连飞机都赶不上。”俞亮低头继续整理两人的行李,好像没有察觉到时光一瞬间的窘迫,“就算不过来,我也是在家自己打谱,早点来还能帮你复个盘,免得某些人又紧张闹肚子,第一轮就被刷下来。”

 

“哎呦,你怎么还想着复盘的事啊俞亮!”时光觉得刚刚的微妙氛围一定全都是自己的错觉,他身体向后一头倒在床上,不过很快又弹起来,禁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不对啊!你是怎么知道我定段赛的时候闹肚子的事的?”

 

“我之前就说过了——”俞亮说着完成了手下在做的事,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行李箱一合抬头笑道,“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时光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反应过来,俞亮口中的了解好像不仅限于围棋,还包括了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方面。然而俞亮并没有给时光多少时间思考这句话背后有没有更深的含义,他站起来拍拍时光肩膀,然后走到房间的观景玻璃窗前。

 

“我问过师兄了,他说可以多留两天。”

 

“……什么?”

 

“你是不是傻了。”俞亮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不是才说了想多待两天吗?师兄说可以,但你也别太高兴了,三天后第一轮比赛就正式开始了,你一定要好好准备。”

 

“……”

 

“另外,赛制我也跟你说过了,虽然第一轮的对局安排已经出来了,但是每一轮都要重新抽签,你很有可能会在第二轮遇到熟人……”

 

“打住打住打住!”时光停止运作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工作,他见势不对,没有和俞亮争论“傻不傻”的问题,赶紧出声按住对方长篇大论的话头,“刚刚不是还说我第一轮就被刷下来吗,怎么现在就已经开始想第二轮的事啦?”

 

“承认吧,俞亮,其实你特别相信我能赢,对吧?” 时光走过去揽住俞亮的脖子,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一时间,俞亮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窗外的海景,于是时光也将脸转向窗外。

 

明媚的春日下,暖和的大海显得平静而开阔,海面优哉游哉地起起伏伏。几只白色的海鸟振翅翱翔,偶尔又俯冲着掠过水面,拉出一条又一条写意的弧线。岸边的树枝微微晃动,即使身处室内也能想象出那柔和的海风。

 

这条海岸线并不怎么规则,而酒店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陆地向海面延伸出去的地方,因此还能看到远处岸边的高楼,只是那里有一层海雾轻轻柔柔地笼在外面,看得不甚分明。

 

“我从来都没有不相信你,北斗杯的时候就说过了,不是吗?”俞亮缄默之后突然开口道,“我相信你会赢,我也相信你能夺冠,我还相信你能陪我下一辈子棋。”

 

“俞亮……你……”

 

不对劲。时光心想。他和俞亮两个人,一定是有谁出了问题。不然明明只是俞亮常挂在嘴边的话,他怎么会感到有些心跳加速?

 

时光开始没由来地慌乱,一会担心自己和俞亮挨得太近,会不会被俞亮发现他的异样;一会又想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以免气氛变得尴尬,但他张了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在俞亮似乎也并没有在等时光回答,他从时光的胳膊中挣脱出来,转身拖起装好的行李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先回房间收拾东西了。师兄说今天没有统一的训练安排,等会我去训练室等你,我们复盘一下你预选赛的几局棋,有两盘你胜得太险了,必须好好复盘才行。”

 

房门被“咔哒”一声锁上,俞亮不等时光再说什么便离开了,但是时光乱七八糟的心情却并没有一并带走。他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耳垂,指尖碰到自己的脸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有多烫——或许已经红透了也说不定。

 

时光没有去照镜子,甚至都不想去思考俞亮会不会已经看到自己发红的脸色,他站到方才俞亮站着的位置,就像俞亮刚刚那样望着窗外。

 

视线可以望见的尽头,云峰耸立于海平面之上,在远海处投下一大片深蓝;近岸处白色的礁石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尖角,不时又会被海浪吞没。

 

而先前他一眼瞥见的那迢迢的海雾,似乎变得更浓了些。

 

 

05

“时光?时光!”

 

“啊……啊?什么?”时光被喊得一怔,他抬头对上沈一朗的眼睛,才发觉自己已经捏着扇子出了好一会神。今日的训练是分组对局,时光分到同沈一朗一组。两人的对弈已经结束,他执黑胜了三目半,不过照惯例他们是要再一同复盘的。

 

“我这一手跳是不是下得不好?刚刚问了好几次你都没回答我……你怎么了时光?开始复盘的时候就一直在走神……”沈一朗皱眉看着时光,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啊,没事。你这一手……”时光低下头看棋盘,用手中扇柄指着沈一朗落子的位置说,“在这里跳走得有些急了。这一片地白子有点薄,虽然这时候黑白子基本是均势,但是这一步跳留下来的破绽很大。所以我后面抓着白子的这一片进攻,你防守得特别吃力。”

 

时光顿了顿,审视一眼棋盘,将沈一朗走跳的那枚棋子拾起,“啪”地落在右下角。

 

他补充道:“如果我是你,会把这一手下在这里。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那边局势咬得很死,应该趁这一片黑子势弱先抢占这边的地。这样能让你的处境不那么被动,甚至还可以伺机再进攻,这盘棋很可能根本拖不到官子的阶段。”

 

沈一朗沉思一会,点头道:“嗯,这一手确实不错。不过……我总觉得这一步和你的棋风……好像不太搭。”

 

时光耸耸肩,他支着椅子腿,放松身体倚着靠背,又展开手中扇子轻轻摇着,满不在乎地笑道:“和我的棋风不搭?阿朗,这可是我给你支的招欸?你这么说我合适吗?”

 

“是真的。”沈一朗身体前倾认真地说,“我有段时间没和你一起打谱了,除了预选赛的时候,上一次看你的棋还是LP杯你和高永夏的那局。当时我在弈江湖跟大老师和扳老师一起看的直播,大老师都说你的棋风又变了……”

 

“哪里变了?”

 

“唔……具体的我记不清了,总之是说你的进攻和防守更收放自如,布局也更稳重了吧……这也是好事啊,原先我就觉得你有时候下棋太跳脱,有时候棋路又有些复古得过头了,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

 

听到“复古得过头”时光愣了愣,他垂下视线,将扇子放在腿上,用手指抚过这把折扇的每一根扇骨轻声说:“你不懂。”

 

“我想起来了!”沈一朗没注意到时光的话,突然握拳锤了一下手掌,“你这一手的思路,俞亮很喜欢用啊。”

 

“……俞亮?!”时光瞪圆眼睛盯着沈一朗,他忽地坐直险些掀翻座椅,“哪里像俞亮了?”

 

沈一朗面露疑惑,点点头看着时光说:“确实像他。俞亮之前天元赛的时候就下过这样的棋,你肯定也看过吧?而且你们俩不是一起住吗,经常一起下棋的人互相影响棋风很正常啊,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可你说得就好像只有我受他影响一样!”时光将手中扇子一合,烦躁地把视线投向窗户。

 

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海岸上的灯光被全部打开,海水如同一面镜子般倒映着星子一样的光点。蓝色时刻下的天色已经透出几分深邃,飞鸟的影子已然看不清了,白色的游轮却仍在惬意地来往。

 

可惜这样平和的景象并不能让时光平静下来,从沈一朗提起俞亮的名字开始,他的脑子就连正在复盘的棋局都快要装不下了。然而另一边,沈一朗还在继续说话。

 

“时光,你今天真的状态不对劲,为什么一提俞亮你就这幅心神不宁的样子?你们不会又吵架了吧?我听岳智说俞亮是为了跟你下棋才第一轮就跑过来的……你……”

 

“……”

 

“……所以你们真的吵架了?”

 

时光转过头皱着眉说:“没有,你别瞎猜。你说岳智跟你说什么了……?”

 

“噢,那个啊,其实也没说什么……昨天我和岳智一组,他复盘的时候提起俞亮来着。”沈一朗摸着头发说,“他说要做俞亮真正的对手,还说了大概是‘俞亮那个人明明只用参加第二轮比赛,那么早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时光下棋’之类的话……三年多了他竟然还在纠结这种问题。”

 

“哼。”时光莫名感到心中有些不快,他将扇柄拿在手中,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说,“俞亮的对手只能是我,这次秋兰杯我要让他中盘就认输!”

 

沈一朗惊讶地说:“你竟然也还在纠结这种问题?我以为你们早就和好了……你们不都住在一起了吗,而且他还对你……”

 

“……对我?”时光眉头锁得更紧,“阿朗,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说话才是怪怪的?”

 

“啊,没什么……”沈一朗连忙改口道,“总之今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了,这盘棋关键的几手我们也说得七七八八了。我看你这也不像是能好好下棋的状态,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别把今天的情绪带到明天的赛场上。”

 

时光抓了抓头发,他环视四周,发现训练室中剩下的人确实不多了,于是向沈一朗点点头说:“知道了,明天你也加油。”说完,他将扇子放回到背包里,两人一起将盘上散落的棋子拾入两只棋笥中。

 

沈一朗和时光住的房间在不同楼层,他们道别之后,时光背着包独自走出电梯。他的房间离电梯很近,出了电梯间之后拐过一个拐角,再走几步就到了。就在时光走到拐角处准备拐弯的时候,突然听到拐角的另一边传来说话声。

 

时光脚下一顿,几乎是立刻就分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俞亮。



06

时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缩回迈出去的那条腿,藏在了拐角的墙后面。在这里,他能清楚地听到有两个人正在交谈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属于俞亮,很快他就听出另一个声音属于他们队里的那位女棋手。

 

不知道两人先前在说什么,但时光听到俞亮笑了起来,然后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我帮你复盘吧。”

 

“咦?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我帮你也是一样的,而且我很乐意。”

 

“……好的,那请你有空的时候联系我吧,非常感谢。”

 

“好的,回见。”

 

俞亮和对方的交谈就此结束。时光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于是慌忙后退好几步装作自己刚从电梯间出来的样子。没有缘由地,他并不想让女生知道自己听见了她和俞亮的对话。

 

毫不意外地,时光遇上了经过拐角的女棋手,不过对于遇到他,女棋手稍微显得有些惊讶。

 

“时光九段……?你好!”

 

“……你好。”

 

时光飞快地向她点头。

 

他隐约感觉女生还在看着自己,但他并不想和对方多做交谈,于是在点头示意之后快步越过人家转过了拐角。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摸出房卡开的门,那些传进他耳朵的话语几乎要将他一分为二:一半在重复沈一朗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俞亮跑来就是为了和你下棋”;另一半则在反复回想刚刚他听到的——俞亮带着笑意说出的一句话。

 

——“我帮你复盘吧”。

 

时光确实没有亲眼看到俞亮笑着和女生交谈,但是凭他和俞亮整整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仅仅依靠说话的声音,就足以让他判断出俞亮的情绪,他甚至还能想象出说话时俞亮的表情。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俞亮和同辈女生这样高兴地讲话,俞亮难道……

 

关上房间门,时光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将背包丢在电视柜上,旋即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然后一饮而尽。

 

然而,他坐在床上对着那面观光玻璃的时候,又忍不住地想俞亮站在这个地方说过的,那些令他一整天都心烦意乱的话。

 

时光想不通自己这两天为什么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俞亮说过什么,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东西,但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安。

 

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地扑到电视柜前,扯过背包拉开拉链。包里装的东西不多,他胡乱地翻找着,很快拿出了他突然想要握在手里的折扇。

 

但他一时间没有拿稳,让折扇掉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他蹲下去捡,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时光用力捏着扇柄,他想站起来,身体却突然失去了力量。他蹲在地上,脸埋进臂弯中又抬起,房间里的落地窗依然无声地对着他。就在这面窗前,前天俞亮就站在这里,看窗外宽阔而明朗的海景。

 

那时候明媚的日光穿透远方朦胧的海雾,将室内照得通亮。而俞亮看着那片柔和美丽的海雾,忽然开口对时光说,相信他能陪自己下一辈子棋。

 

一辈子……是一个人生命的全程。

 

那么俞亮呢?时光有些茫然地想:这件事情俞亮能够做到吗?他能履行这个会和我下一辈子棋的承诺吗?等俞亮像沈一朗和洪河一样有了喜欢的人,还会经常和我对弈吗?

 

还有——俞亮喜欢那个女生吗……?

 

时光猛地翻起身往房间外走,突然想要去找俞亮问一问,可是就当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却顿住了。

 

这样是不是在向俞亮无理取闹?

 

这个认知犹如当头一棒令时光僵在原地,微妙的感觉困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从俞亮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因为换做从前他绝对不会去想这种问题——当初知道沈一朗和白潇潇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只会真心实意地为两个朋友送上祝福。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时光回过神来——只有俞亮会这样敲门。

 

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心情,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无异。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俞亮。

 

“你眼睛怎么红了?出什么事了?”俞亮看了他一眼,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时光嘟哝了一句,极力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显得哽塞,“今天和沈一朗复盘有点累,刚刚打了个哈欠,我揉的。”

 

“没事就好。”

 

虽然不知道信没信时光的说辞,俞亮还是顺着说了下去:“给,你的身份证和参赛证,明天比赛都要带的,别丢三落四地给忘了。”

 

说完,他扬了扬手中的证件递过来。

 

“知道了。”时光接过证件放进口袋里。

 

“还有这个。”俞亮又递过来一个袋子,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打包盒,“就知道你肯定没吃晚饭,我去找师兄的时候帮你打包了一点粥。”

 

时光拎起袋子,手指接触到打包盒时,热而不烫的温度从指尖传递过来。他有些惊讶地说:“你这是……刚带回来的?”

 

“也不是。”俞亮笑着说,“我刚才听到你回来关门的声音了,本来想马上拿过来的。但是感觉粥有点凉了,所以我去让酒店的服务员热了一下——都是因为某人完全生活不能自理。”

 

“哼。也不知道是谁当初在兰因寺连井水都不会挑……”时光说着也笑了起来。

 

方才那种奇异而有些难受的情绪似乎全部随着俞亮的到来消失殆尽了。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比赛别忘带证件了,我走了。”俞亮看着时光说。

 

“知道了,拜拜。”

 

时光摆摆手,俞亮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朝他举起一只手。见状时光熟稔地举起自己的手,就像他们之前经常做的那样,两人击掌后两手相握。

 

他们总是习惯于这样击掌,然后握手。

 

俞亮弯了弯眼睛,松开了手。

 

“加油。”他说。

 

 

07

时光的第一轮棋,下得并不轻松。

 

他的对手是一名同他一样新升九段的韩国棋手。这位棋手的棋风与他熟知的高永夏的棋风有些不同,就前两天俞亮和他复盘时看过的棋局而言,这是一位非常喜欢进攻的棋手,并且见长于治孤。

 

这局棋时光执黑。他要防守住白子的进攻,所以布局阶段下得非常小心,随时注意着不给对方留下治孤的可能,这使得他的棋路略显被动。

 

而进入中盘阶段后,白子也没有放弃寻找进攻的时机,双方紧咬着不放,一直到午休封盘时黑白子各占阵地,棋局依然看不出明显的优劣势。

 

时光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与白子纠缠,一旦他的节奏被拖住,就会因为黑子的贴目最终输掉这盘棋。他需要破而后立,但要突破的不仅是对方的攻防,还有他自己加在黑子上的束缚,这样才能让他取得足以获胜的优势。

 

午休时休息室中很静。时光独自坐在窗边闭目养神,他手指摩挲着扇柄,突然莫名地想:如果是俞亮,会怎么做呢?

 

这个念头一出,时光不由失笑了:比赛的胜负还没有定论,怎么还有空想这些?他捏了捏山根,然后睁开双眼直起身。

 

窗外天光妍和,海面无波,一如上午封盘时的棋局,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

 

那常驻岸边的海雾尚在酝酿。

 

午后对弈继续。封手是由白子下的,启封后时光得知,对方应了一手尖,试图连接下在黑子阵地中的孤子以形成进攻之势。原是执白的一方也不想再纠结下去,想要以更大的优势结束这局棋。

 

时光展开扇子摇了摇,或许是受到午休时那个鬼使神差般的念头影响,他想到很久以前自己与俞亮的一次针锋相对。

 

那真的称得上是很久远的事了,但即使是多年以后,关于那场根本没有完整棋局的争吵,时光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当时俞亮作为训练营的老师,在课上演示的棋谱和这盘棋的走势有些相像之处,可是在他讲解的时候,却表示白子虬的棋谱已经过时。

 

那时候,时光坚持认为白子虬的棋是最好的,他又气又急,站起来同俞亮理论,还忍不住冲上台与对方打谱。但在他按照自己心目中最好的棋谱落子后,俞亮下了一手很漂亮的断,将他还很稚嫩的坚持一着击溃。

 

那一手断在当时几乎令他崩溃,因为那不仅让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同俞亮的差距,更是给了他心中几乎可以称之为信仰的存在一记痛击。现在想来,那种难受其实更多还是为了另一个人,但好在……

 

时光握着扇柄的手紧了紧,不再放任自己的思绪往更远的方向发散。他低头看着棋盘,那一段有关俞亮的回忆实在说不上愉快,却在此时跨过时空的长河,给了如今的他一个破局的契机。

 

他定定神,然后从棋笥中拾起一粒子,干脆利落地下了一手断。这枚黑子将深入腹地的白棋狠狠切断,意味着向白子的彻底宣战,更意味着他要把进攻的主动权夺回自己手中。

 

按下计时表后时光长舒一口气,正如沈一朗说的那样,他的棋里开始浮现出俞亮的影子了。可是这样看来,至少在这一着上,像俞亮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从这手断开始,棋势在时光眼中慢慢清晰起来,落子的速度也渐渐加快。他的对手或许被突然加快的节奏带动了气势,双方互不相让,棋局进入了厮杀的环节。

 

十几手你来我往的进攻后,时光“啪”地落下一子,成功将一片黑子做活。执白一方经过二十五分钟的长考,最终拾起两子放在棋盘上,以此宣告自己的落败。

 

那决定胜负的一手,仍是他最喜欢的白子虬大飞。

 

互相致意后,时光和对手一起收拾好棋盘,他如释重负地将扇子合好放进包里,起身去汇报这一组的结果。

 

做完所有的局后收尾工作,时光离开了对局室。门外,俞亮倚着墙站在那里,望着他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俞亮!”

 

身体的反应快于头脑,时光反手轻轻关上对局室的门,几乎下意识地喊出俞亮的名字,然后小跑着朝俞亮的方向奔去。

 

时光看到,俞亮在听见自己的声音后脸上笑意更甚,并且将手举在空中。他和俞亮默契地击了掌,旋即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对着傻笑了一会,俞亮说:“恭喜你。”

 

“哎,你看到我那一手没有?”时光忍不住又兴奋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俞亮说,“我觉得我对手都看傻了,他被我那一手打得措手不及,根本没想到我敢下得这么决绝!就那一手断——我要给它命名为亮之脉冲拳!”

 

“为什么是用我的名字?”俞亮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你猜猜?”时光朝他挤眉弄眼,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号称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吗?如果你猜不到,那就说明你了解我的程度比不过我了解你。”

 

然而俞亮只是继续笑了笑,没有回答猜到与否。

 

时光“切”了一声,权当俞亮是主动认输,并未再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所以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他们并着肩往电梯间走去,在快要到的时候俞亮突然说:“你先回去休整一下,今天的比赛全部结束之后很快就会出第二轮的分组结果,我一并帮你看一下再回来。”

 

“对我这么好啊小俞老师?”时光冲俞亮飞快地眨了眨一只眼睛。

 

“知道就好。”俞亮说完挥挥手,回身往对局室走去。

 


08

等电梯的时候,时光遇到了许厚。

 

“时光!”许厚走过来拍拍时光肩膀,“我看了你的对局,是一局非常精彩的棋。几天不见,你的棋力又增长了啊。”

 

时光高兴地转头叫道:“厚哥!你来了啊。”

 

“嗯,可以啊你。我都看见了,那一手断下出来,你对手的脸色变得可难看了。”许厚笑呵呵地耸了耸肩,“不过这可不像是你平常的风格,是找哪位老师补的课?”

 

时光朝俞亮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又摊开手咧嘴道:“那还能有谁啊,小俞老师呗。您可千万别跟他说,他不知道我这一手是从他那里学的。”

 

“果然呀。你们两个可真是……在观战室的时候,我们猜你会怎么应对方的尖,包括方绪在内都觉得你会避其锋芒继续做圈套,只有俞亮一个人说你会主动出击。”许厚长叹一口气说,“你和俞亮现在的棋力应该是平分秋色了,真想看你们两个在秋兰杯对局啊。”

 

“俞亮……?”时光十分意外,小声地嘟哝道,“可他刚刚……”

 

“怎么了?”

 

“啊,没事……”

 

两人谈笑时电梯到了。时光侧身让许厚先行,然后再跟随着进入电梯,等许厚笑着将要去的楼层按钮按亮,他才按下自己的。

 

“还好我早来了一天,才没错过你这局棋。”电梯门关闭后,许厚半开玩笑地说,“不然还真怕跟你对上的时候,你也给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这么一手。”

 

“那您可要小心了。”时光闻言也跟着笑起来,“我来替俞亮报去年的一目半之仇了。”

 

“哎呀……”许厚看上去对时光的话感到非常惊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然后拍拍时光的后背。

 

“这样你可要加油了。要是真的赢了师兄,回去就请你吃大餐。”

 

“我会全力以赴的。”时光收敛起笑意认真地说,然后又用手指挠了挠脸颊。

 

“不过……如果您说的大餐还是那家面馆,那还是不用了……”

 

说完,时光见许厚先是茫然了一瞬,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笑着伸出手虚指了指自己。他明白对方是听懂了自己的调侃,正好也快要绷不住脸上的表情,于是两人一同在电梯中笑了起来。

 

时光住的楼层比许厚低,他同对方道别后便走出了电梯。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楼道间非常安静,再加上时光本就有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所以他几乎连自己走路的声音也听不见。

 

他一个人慢慢地往房间门走,然后一边刷门卡一边回想许厚说的话。经过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乍一放松下来的确很容易让人身心疲惫。但时光却很意外地并不感到多么困倦,反而觉得自己劲头十足。

 

大约是因为许厚说他的棋力又增长了吧。

 

时光走进房间。虽然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但因为白昼渐渐变长,所以此时的天色还没有开始转为昏暗,自然光就足以将室内照得很亮。因此,他没有开灯,而是把窗帘完全拉开,又将靠椅拉到窗边坐下——就如同他午休时在休息室那样。

 

窗外,落日堪堪悬在海平面上,暖金色的光晕从晚霞中倾斜下来,如一面金纱盖在海上。天上的薄云和岸边的海雾在余晖的映衬下,都染上了柔和的色彩,整个海岸好似莫奈笔下的油画那般,如梦似幻,朦胧而神秘。

 

时光任由自己的身体以一种非常慵懒的状态靠在椅背上,他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在凝视那层渺渺茫茫的雾霭,而每一次都会涌起不同的思绪。

 

这一次他想试着回忆,自己在对局中下出那一手断时的心情。

 

可无论如何去想,他能想起来的无非是在当初同俞亮的那场争执中自己的急怒和不甘,再有就是他对着棋盘想起俞亮这一手断时顷刻间的恍然大悟。

 

说到底,这同时光平日里和俞亮下棋时候的状态没有什么区别,但许厚看了却说他的棋力又有了长进。

 

如此想来,涨棋的感觉真的很难以形容。

 

有些棋士说,他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棋力在逐渐增长;但对于时光来说,涨棋的感觉就如同雾里看花——即使知道了花就藏身于雾霭之中,他也根本看不分明。

 

不过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涨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就好像岸上海雾任意地蔓延生长,无论你有没有留意到,它就在那里。

 

这些年时光和俞亮在围棋的道路上你追我赶,他几乎没有停下来回望过自己进步了多少,因为他眼中几乎只有俞亮——或者说是俞亮和自己的差距。

 

他要将那一段距离一点一点地缩小,而俞亮也不会停在原地等他,所以他必须一直注视着前面,他要比俞亮迈出的步伐跑得更快,根本无暇顾及过去的自己。

 

直到今天,许厚告诉时光,他已经和俞亮并肩了——也不知这样能不能说上一句,他没有辜负一些人的期许,也对得起少年时挥斥的意气。

 

俞亮还真的当了一回起爆剂啊。

 

时光突然想起俞亮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笑了。

 

他愈发觉得昨天的自己特别没有道理,怎么会因为这样就开始怀疑俞亮对围棋的执着呢?在韩国修习的那六年,在十三中里拨打的那七十八通电话,分明无一不是在告诉他,俞亮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那就是拼命也要去达成的。

 

桑原老师说围棋是两个人的事,俞亮曾经那么多次公开表示认定他作为唯一的对手;而身处围棋这条路上,他们都还没有看到终点,甚至穷尽一个人生命的全程,都不知道能不能窥见那个终点的影子。

 

既然如此,俞亮怎么可能会失约呢?

 

正当此时,时光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伸了个懒腰起身,拿起被自己随意扔在床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沈一朗。

 

“喂,阿朗?”

 

沈一朗的声音通过电话传过来:“时光,第二轮比赛的分组名单出来了。”

 

“唔,怎么了……?你第一轮赢了吧,我记得在记录表看到你的名字了。”

 

“是,我第二轮的对手是岳智,你……”

 

沈一朗的话还未说完,门口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于是时光边往房间门走边说:“阿朗,有人来我房间找我。我先去开个门,你等一下。”

 

时光拿着手机将门打开,门外是小口喘着气的俞亮,看上去他是一路跑回来的。

 

“俞亮……?你怎么……”

 

俞亮干脆地打断他的话,飞快地说:“时光,你第二轮的对手——是我。”

 

时光呆滞一瞬,转身举起手机喃喃说:“沈一朗,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我听见了,是俞亮去找你了吧?你第二轮的对手——”

 

时光回过头,电话中沈一朗继续将剩下的话说完:“——就是俞亮。”

 

他对上了俞亮的眼睛。

 

 

09

许厚一语成谶。

 

时光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在秋兰杯上迎来和俞亮的对弈,不过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这一点。毕竟,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俞亮来说,在第几轮抽到同一组,都不会影响他们对于这场棋局的态度。

 

对弈就一定要不遗余力——这是时光和俞亮不言而喻的默契,亦或者说,是一种约定。

 

话虽如此,带队的方绪却倍感可惜。时光和俞亮,还有沈一朗和岳智,都早早在第二轮的抽签中分到一组,这就意味着中国代表队能够晋级的最多人数变少了。

 

除了他们“内战”的四人之外,许厚同俞亮一样可以直接参加第二轮比赛,李春树也成功晋级第二轮;而穆清春和队中的女棋手,则分别输给了一位日本棋手和韩国棋手。就目前来说,中国代表队的成绩其实也还不错。

 

第二轮比赛要隔一天进行。空出来的这一日,棋手们可以自行选择休整,也可以进行训练打谱,权作为翌日的比赛热身。

 

方绪也没有给他们安排统一的练习,于是许厚和李春树各自放松去了,训练室中就剩下他们四个即将要在第二天痛击队友的人。沈一朗和岳智在分别打谱,时光则在完成每日例行的死活题之后,被俞亮拉着进行复盘。

 

“我说俞亮——”时光一边在棋盘上摆棋子,一边把玩着折扇小声说,“你干嘛非要我复盘你和绪哥的天元赛啊,还非得复盘你输的那局,都不知道你图啥!”

 

“是你自己说解死活题太无聊想做点别的事的,正好这局棋我们还没做过复盘,这不也是给你换换脑子?”

 

“……可真不愧是你俞亮。得了,您的生活里除了围棋拼图马克西姆,估计也不会有别的了。”

 

“谁说的?我喜欢的当然不止这三样。”

 

“不可能!”时光毫不犹豫地叫道,“我跟你朝夕相处两年多了,除了这三样就没见你干过别的事。”

 

然而俞亮只是笑,不再反驳他的话。时光觉得这人笑得简直莫名其妙,不成想甫一抬头就对上对方的眼神。俞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似乎要将他看穿一般。

 

时光想说的话顿时卡了壳。他觉得俞亮的眼神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另一边却又总感觉被对方看得心里发毛。最后他先一步移开视线,低下头捋了捋头发,然后拾起一粒白子落在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看……看我干什么?看棋盘!”他磕磕巴巴地说,手指点了点自己刚刚下的棋子,“你看看你这一手,这是败着啊!简直是致命伤!不这样应的话你和绪哥的局势本来是五五分,这一手反而直接给了他对你穷追猛打的机会……”

 

“不对!”俞亮闻言打断他的话,又分别从棋笥中拾起几粒黑子和白子按落子顺序码放在盘上说,“我这一手应得没有问题。原本这里我的进攻节奏很好,是后面这一处我判断失误,才会被师兄步步紧逼……”

 

“什么?这手粘吗?你在开玩笑吧俞亮!你先前那一手贸然进攻已经乱了节奏,就算这里做眼成功了也根本于事无补,在右上角的地绪哥可以直接叫吃,一样可以重创白子!”

 

俞亮将声音提高说:“是我了解师兄还是你了解师兄?我下那一手就是算好了师兄后面会怎么应,如果我不下这一手粘而是在这个地方扳一下,不仅这一片的白子都能做活,还能反客为主!”

 

“你这明明是不讲道理!”时光气得“啪”一声合拢折扇,他说话的声音本就比俞亮声音大些,在俞亮抬高声音之后不由得也又将音量提高了几分。

 

他将俞亮后来摆的几枚棋子拾起来,在两人争论的白棋那一手后接着下了一粒黑子说:“那我现在就叫吃,你要怎么应?白子这一片地都不要了?就算你后面几手能做出眼,我在这里提了你的子,就不会再给白棋做眼的机会……”

 

“你们吵死了!两个白痴!”

 

时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得抖了一下,他惊讶得嘴都没来得及合拢就扭过头,只见坐在训练室一角的岳智站起身,看上去十分气恼地拍了一把桌子,发出一声巨响。见时光看过去,他又愤愤地冷哼一声。

 

“你们两个……真的是……!我竟然——要跟你们在一个队里!”岳智边说边捡棋盘上的棋子,然后用力将棋笥一盖,背上包抱起自己的书就往外走。

 

迈出门之前他回过头,目光在时光和俞亮身上流转一番,最后狠狠瞪了时光一眼。

 

时光睁圆了眼睛,他对着岳智扬长而去的背影愣了好一会,转头去看坐在另一角的沈一朗。对方手里还捏着一枚棋子,脸上挂着有些微妙的神情,和时光的视线对上之后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他……怎么了?”时光指指门口。

 

“你们……咳。他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和你的差距吧。”

 

“什么人嘛……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种大小姐脾气……而且为什么只瞪我不瞪俞亮啊?”

 

时光对门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旋即站起身扫了一眼墙上挂的钟,他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俞亮,阿朗,十二点多了,我们先去吃午饭吧。”

 

“好。正好我刚打完谱。”

 

“你们去吧,我还有一点事。”俞亮突然说。

 

时光没想到这人会拒绝,奇怪地将目光转回面前的人说:“你不是在赌气吧……?不就是我说你那一步走得不对吗,别这么小心眼嘛。”

 

俞亮摇头说:“没有,我是真的有点事。还有——我那一步没有问题!”

 

“你还不承认——那一步明明就是失着!”

 

时光说着就想坐下,准备就刚刚自己用黑子打吃的那一手继续同俞亮理论,而沈一朗已经背好包快步走来拉了他一把,带着他往外走。

 

“时光——!我收拾好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哼。”时光被拉着边走边说,“等我明天下得你中盘认输,你就知道我才是对的!”

 

“你尽管试试。”俞亮说。

 

快走出门时,时光突然想起来回头问:“哦对了——要给你带吃的东西吗?”

 

俞亮朝他扬着手机说:“不用了,我拜托了师兄。”

 

 

10

时光和沈一朗最终选择了一家拉面店。

 

这家店离酒店不远,除了室内的大厅之外还有一个露天的院子,春天时气候还不很炎热,坐在院中吹吹海风也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

 

“哎,果然还是拉面最好吃了。”时光吞下一口面汤,感叹着说,“有一种好多年没吃过拉面的感觉。”

 

沈一朗已经吃完自己的面,他一只胳膊撑在桌上,一只手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时光猜这人大概又是在和白潇潇发短信。听见时光的话,沈一朗笑着喝一口茶说:“不至于吧,你以前不是还说俞亮很会做菜?他没煮过面吗?”

 

时光耸耸肩:“煮过是煮过……但是俞亮那个人特别挑的!他只爱吃乌冬面!我说了几次乌冬面根本不是面,他每次都要和我吵架!后来估计是发现我们俩在吃什么面上根本不可能达成一致,他在家就不怎么煮面了。”

 

“……”

 

“不过呢……”时光咧嘴一笑,“有几次我跟他下棋打赌赢了,他就得陪我去吃拉面!俞亮他根本就是口是心非,我看他吃拉面明明也吃得挺开心的。”

 

“俞亮吃得开不开心,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不废话吗。”时光摆摆手,咽下一口面汤继续说,“就他那人——真要算起来,从北斗杯那时候开始到现在,我跟他一起住了快三年,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什么心情。”

 

“……”

 

沈一朗没有立即接话,时光也不甚在意,埋头继续吃碗中的面。他很喜欢这家拉面的汤,甚至还有些想再加一份素面,店家的溏心蛋也做得很好,配着汤和竹笋再美味不过了。

 

等比完赛一定要带俞亮来尝尝。他想起方才和沈一朗说的话,心道:我总有一天要让俞亮承认拉面就是比乌冬面好吃。

 

“时光,其实我想问问……”沈一朗突然又开口,他的目光中露出犹豫的神色,“你现在和俞亮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啊?”

 

“我和俞亮?”时光咽下一口面嘟哝着说,“还好吧,就那样呗。”

 

“……就那样是什么样啊?”

 

时光思考了一下说:“就是那样啊。硬要说的话……生活上是舍友,围棋上是对手,堪称毕生之敌的那种。”

 

“只是这样?”

 

“那还能怎么样?唉呀……沈一朗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时光挠了挠脸,他有些不情愿,又有些不好意思,“俞亮他……也确实挺照顾我的——如果排除掉他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穷讲究的话。所以我跟他就……勉强算是好朋友吧。”

 

“……”

 

“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俞亮他……对你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光觉得沈一朗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阿朗你放心,不管我跟俞亮关系如何,我最好的哥们永远是你和洪河。”

 

“……不是这个问题。”沈一朗叹着气说,“算了,你自己注意点吧。”

 

时光不太理解沈一朗让自己注意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虽然沈一朗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无奈,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继续去不知给谁发信息。

 

等时光吃完面,两人便慢悠悠地往回走。从这家拉面店回酒店可以走一条沿海的小路,树荫断断续续,即使有海风吹着,时光也觉得有些热。

 

他今天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卫衣,因为没有外衣可脱,所以他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两只小臂。海风将树影吹得摇曳,时光和沈一朗默默走了一会,一路几乎没怎么说话。

 

回到酒店,沈一朗要回训练室,时光想着那局还没有复完盘的棋,决定跟着一起回训练室找俞亮。

 

他们走到训练室门口时,发现门没有关紧,从虚掩着的门缝中隐隐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沈一朗走在时光的前面将门轻轻推开,那说话的声音立即变得清晰起来。同时,时光也看清了在其间谈笑的两人。

 

俞亮背对门口坐着,面前是打谱用的棋盘,与他面对面的是那个七段的女生。沈一朗推门的时候,俞亮正好落下一子,并笑着对这一步棋发出赞叹:

 

“这是非常高明的一着。”

 

原来俞亮不去吃午饭是为了帮别人复盘。时光想起之前听到对方同女生的对话——而俞亮从来都是这么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阿朗。”在两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前,时光拽住前面的沈一朗低声说,“我还是先回房间好了,你等他们复盘完再帮我和俞亮说一声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又来了。

 

这种陌生的情绪,莫名其妙的烦躁感,还有见到方才那一幕后心里翻涌起来的隐隐的不舒服,无一不催促着时光将离开的脚步再放快一点。

 

在时光反应过来之前,那些话已经对着沈一朗脱口而出。他甚至什么都来不及想,等回神时自己已经回到房间,一头埋进枕头里。

 

好像从参加秋兰杯开始,他情绪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多。先是俞亮平常的一些举动和话让他感到不自在,再到钻牛角尖般的那些不安和无措,理智告诉他这些情绪是不应该存在的,可是他根本找不到源头,又该从何控制?

 

时光心下愈发烦躁,他摸过手机,给俞亮发了条短信告知对方自己下午想要休息,然后就干脆地把手机往边上一丢。

 

他将意识从情绪里慢慢抽出,然后任由自己一点点陷入到困意中去。

 

 

11

时光醒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刚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还有点昏昏的,一时没分清楚自己在哪里,张口就习惯性喊了一声“俞亮”。

 

然后时光自己怔住了。

 

在合住的这两年多里,他和俞亮虽然各自属于不同的围甲队,休息的时间却莫名地非常一致。偶尔时光在假期里什么也不想做,只单纯地想睡个懒觉,那么俞亮也会跟他一起待在家里,或是看书,或是纯粹地听听古典。

 

总之,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时光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多了一个睡醒找俞亮的习惯。

 

如果说时光前十八年生活的人际交往中家人和朋友各占据了一半,那么在北斗杯之后的两年多生活里,俞亮的存在感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压倒性地盖过了他的家人和所有朋友。

 

这样想好像也不对,时光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为什么要把俞亮从“朋友”的范畴里单独拎出来呢?

 

更何况他还刚刚单方面和俞亮闹了一次别扭,而且另一个当事人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睡了一觉之后时光开始能够平静下来整理心绪了。他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还是控制不住地为俞亮不跟自己吃饭而是跑去帮女生复盘感到委屈和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和当时……褚嬴……

 

想到这个名字,他心里钝痛一下。

 

这种感觉和褚嬴消失时的那种无助似乎是不太一样的,时光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是因为担心俞亮在“和他下一辈子棋”这件事上失约而觉得难受,然而在那一刻他又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种……背叛感?

 

不应该是这样的。时光长出一口气。

 

他向来是个粗神经的类型,在褚嬴和洪河的事之后——其实洪河也就罢了,毕竟那家伙实在太过于能装;但他对于褚嬴的异样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的蛛丝马迹,以至于后来他无数次地为当时未能成行的自行车之约感到追悔莫及。

 

再之后他就开始试着更多地去关注身边人的情绪变化,希望这样的遗憾再也不要出现。

 

然而眼下,他连自己心如乱麻的原因都想不明白。

 

时光自嘲地想:可见时隔这么久,我依旧是个毫无长进的人啊。

 

适时响起的手机铃声让他停止胡思乱想,他拿起手机,亮起的显示屏上写着洪河的名字,于是他按停了舒淇的歌接通电话。

 

“喂?洪少侠?”

 

“哟,时长老,听说您今天心情不好啊?”

 

“咳……我没有啊。”时光讪笑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沈一朗跟你说什么了都?”

 

“还说没有,瞧您这急吼吼的语气,谁信呐?”洪河笑嘻嘻的声音传出来,“沈一朗什么都没说,就让我来关照一下好大儿的青春期情感问题。”

 

“一边去,你才青春期。”

 

“是因为俞亮吧?”

 

洪河语出惊人,时光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他还能有别人?我早就和沈一朗说过俞亮那人……咳。”洪河咳嗽一声,顿住又继续道,“说说吧,他怎么你了?”

 

“……”

 

时光沉默一会,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毕竟其实俞亮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他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自顾自地发了脾气而已。

 

“他……他没做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这是要出大问题啊时长老!能不能有点出息!”洪河语气堪称语重心长,又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俞亮什么都没有做,那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听听你这语气,就跟他明天要结婚了对象不是你一样。”

 

“你、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时光想到“结婚”两个字结巴了一下,“俞亮明天结不结婚我不知道,但明天我得跟他在棋盘上拼个你死我活。”

 

“哟,原来您还记得啊?不是我说,我看您啊,这辈子都要搭给俞亮那小子了——不管是围棋还是别的方面。”

 

“……我怎么觉着你在幸灾乐祸呢?”

 

“没有!我以我对灿灿的感情发誓,绝对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不是我说你啊时长老,俞亮啥都没做,你想这么多干什么?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是他的‘盘外招’好不好?”

 

“废话,我不知道吗?”

 

时光眼睛盯着窗外,海上光影流转,岸上海雾萦绕,岸边城市的高楼只能隐隐看到几点发着光的轮廓。他一时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干脆坐在地毯上倚着床铺合上眼睛,然而又觉得心里也渐渐开始烦躁起来。

 

他闷闷地继续说:“可是洪河,我是真的有点……理不清了。”

 

大约是听出他的烦躁,洪河的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要我说你现在吧……其实也简单得很。到明天比完赛之前你就啥都别想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什么有的没的都等之后再操心——

 

“——至于你想理清楚的事,无非就两个问题:第一,你想让俞亮怎么样;第二,你想跟俞亮成为什么关系。”

 

“我想跟俞亮成为什么关系?我跟他……”

 

“别急着跟我澄清,”洪河打断时光说,“问问你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哥们我只能帮到这里了,绝世神功的秘籍都是意会胜过言传,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悟了。

 

“当然,你今天就啥都别想了,好好准备明天的比赛——给俞亮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咱弈江湖出来的个个武功盖世!”

 

“知道了——”时光忍俊不禁地说,”保证让他中盘就认输。”

 

 

12

时光和俞亮的这局对弈受到的关注较秋兰杯其他对局的受关注度而言,可谓是空前绝后了。

 

两人的对局信息公布后时光浏览过围达论坛,对于他俩这局棋的讨论铺天盖地。有列举两人各自的比赛成绩的,有争论这次谁能获胜的,还有惋惜两人早早就在比赛第二轮碰上的。

 

时光看得有些想笑,好像就连他年前在LP杯决赛中赢了高永夏,都没有在论坛中有这么高的讨论热度。

 

不过想来这样也是正常的。他和俞亮从那年北斗杯时就开始被并称为“棋坛双子星”,此前俞亮不管是个人等级分还是段位都高于他;而时光成功在LP杯中夺冠之后,他也终于成为了一名职业九段的棋手。

 

不论两人本身的实力是否不相上下,这一次的秋兰杯也是时光第一次真正和俞亮站在同样的高度一决高下,更遑论秋兰杯赛事本身的分量有多重。

 

今天这场对局,各路媒体自然也显示出了十足的热忱。在前往对局室的时候,时光在人群中见到了熟悉的记者,对方正被挤着摆弄设备,看着有些手忙脚乱。

 

见时光看过来,两人遥遥相互点头致意,而那边堆满了早已架好相机的人,时光视线落处闪光灯和快门声此起彼伏。

 

这阵仗好像有点吓人啊。

 

时光吓了一跳,他吐吐舌头,快步往对局室走去了。

 

俞亮已经在门口站着等他。时光做了个深呼吸,像往常一样小跑着向对方的位置靠近,然后叫了一声俞亮的名字。

 

俞亮大概是真的对他昨天单方面的赌气全然不觉,甚至在他跟洪河通过电话后发来短信询问他睡醒没有,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所以现在见到时光过来,他也一如既往地朝时光举起手掌。

 

时光跟俞亮默契击掌,背后传来媒体记者举相机拍照的声音,将两人这一赛前互动记录下来。然而俞亮本该松开手,却借着力道拉了时光一把,然后凑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加油。

 

这一举动跟两人一贯的相处方式相比,实在是显得有些过于亲密了。

 

这算什么新的盘外招吗?时光几乎是为这个动作感到震惊了,他下意识想后退,想起洪河说的话又猛地顿住。

 

“你,你不要以为给我加油,我就会对你放松警惕!”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会拼尽全力让你中盘认输的。”

 

说完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你也加油。”

 

俞亮挑起眉毛笑着说:“那我拭目以待。”

 

第二轮比赛很快就开始了,各组选手互相示意之后坐下猜先。

 

这一局时光执黑,俞亮执白。

 

两人的布局其实都下得十分谨慎。不过大约是时光和俞亮彼此对于对方的棋路都是了如指掌,所以即使他们都选择了相对保守的开局方式,在棋盘上落子的速度也还是比较快的,简直像是一种本能反应。

 

时光每下一子,几乎都能猜得到俞亮下一手会如何应;而对方同样快的落子速度也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俞亮也是如此。

 

俞亮下棋喜欢追求棋形美观的习惯是对其稍有了解的棋手都知道的事,所以时光在布局阶段双方各自占角的同时还有意去干扰对方的棋形,在一定程度上也妨碍了俞亮的占地。

 

用一手小飞将自己深入对方腹地的棋子成功连起来之后,他展开扇子摇了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

 

俞亮一时间没有接着落子。

 

时光抬头看了一眼俞亮:对方面上不显任何情绪,身体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前倾着,目光垂在棋盘上,是他所熟悉的,俞亮沉思时的状态。时光轻轻摇着扇子,他知道俞亮在思考的不仅是这一手该怎么应,还包括了接下来他会如何将棋局推入中盘阶段。

 

然而这个问题,实际上他自己也尚在犹豫。

 

这些年他们两人对弈时,时光其实有意无意更多地去使用带有褚嬴风格的棋路。倒不是说他自己的其他思路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正因为他是在同俞亮对弈,所以才更想拿出自己所了解的,所触及过的,可以称得上是围棋顶峰的那一部分思想去下棋。

 

但是今天时光突然不想这样做了。他想从更多更新的角度去思考和计算,他想让俞亮知道自己的棋还可以有更多种可能。

 

他盯着俞亮思考的样子无不傲慢地想,围棋的变化看起来无穷无尽,但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能让棋盘上诞生一颗又一颗耀眼的恒星。

 

许多人都说过对弈就是棋士之间的对话,那么时光想通过这局棋告诉俞亮的是:如果将一局棋可能会有的全部结果比作浩瀚星辰,那么我们本就是铸就星辰的人。

 

——所以,请一定要同我下棋至生命的尽头。

 

三十分钟后,俞亮依然选择稳扎稳打的方式落子,为本局棋中的第一个长考划上句号。

 

这一手并不在时光的意料之外,是一步他所了解的俞亮会下出来的棋,而占角的白子也因此成型了。他低头端详着整个棋盘,在注意到某个点时,时光合上了手中的折扇,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做出了自己的最终选择。

 

时光结束长考,黑77落子。这是一手凌厉狠决的挖,宣告着这局棋开始转入中盘阶段。

 

黑子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时光用未执扇的那只手按下计时器,抬头直白地观察俞亮的反应。对方在时光落子时眼神动了动,他看得出这是俞亮感到吃惊时下意识的反应,但很快俞亮脸上的神色就被尽数收起,然后两人如同宣战般地对视了一眼。

 

时光知道,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出了对方想要传达的话:

 

——你今天的下法好像和平时的差别有点大?

 

——看看你能不能接住这一手咯,小俞老师。

 

 

13

时光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摩挲着扇柄,而对面的俞亮再一次陷入沉思。

 

这一着来得气势汹汹,几乎是直指白棋痛处,因此白子占地的损失是不可避免的。时光在这步棋上有着十足的自信,无论俞亮怎么应,接下来的几手棋他都会将进攻的节奏把握在自己手中,而现在就要等对方是选择以退为进还是与他对碰了。

 

俞亮在这手应的思考用时依然很长。时光撑着头凝视了一会对方在角落的布局,大致在脑内推演了一下棋局走向,再抬头时发现俞亮微微蹙着眉,唇线抿得很紧。时光知道这是俞亮要再次长考的表现。

 

他漫无目的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发现这春日有些过于明亮了,日光洒在海面上折射出粼粼的光,他几乎无法看清室外的景色,只能看到满眼的蔚蓝。

 

对局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或许是为了给选手们提供一个舒适怡人的对弈环境,赛方还在屋内摆放了许多盆水仙,此时这些盛开着的花朵正无声地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个出发点是好的,至少对于时光来说,这恰恰是在不断地提醒他,自己正处于一个怎样的赛场上。

 

这几年下来,他和俞亮对弈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他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容易在同这个人下棋的时候心情过于放松。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一时不慎,下出什么败着让俞亮轻松赢了对局,那还不知道他要被这个人反反复复念叨多长时间。

 

这样想着,时光摸摸鼻子,再度展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他定下神继续观察盘上棋子的形状,观察对方和自己的棋中有无破绽,又忍不住腹诽了一句俞亮思考的时间未免太长了点。

 

这时,时光的对面,俞亮终于将手伸向棋笥,在棋盘上下了白78。

 

这也是一手干净利落,气势如虹的高着。一方面限制了黑子能够对白棋造成的损失,同时也并不缺乏一丝一毫的进攻性,甚至可以说是磋磨了一下黑77进攻过来的势头。

 

俞亮最终选择了直接与黑棋相碰。

 

这一手几乎令时光感到热血沸腾,他摇着扇子的那只手猛地在空中顿住,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时间禁不住摒住呼吸。

 

俞亮按下计时器的时候,两人又对视了一眼。时光发现俞亮的眼睛亮得出奇,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俞亮对于棋逢对手的兴奋,还有对方不甘示弱的回击之意。

 

于是时光飞快地回以一个颇有挑衅意味的笑。

 

他知道这将会是一场精彩非常的对弈。

 

午休前是由时光下的封手。在白78之后的几手棋果不出时光所料,是他掌握着棋盘上的攻势。

 

黑79承接了黑77的气势继续向白子发难,而俞亮不遑多让只进不退,局势从时光略微占优又转变得胶着起来。两人你追我赶地落子,到封盘的时候双方几乎势均力敌,形势已经变得极细了。

 

时光启封后,很快就将精神紧绷起来。他已经非常积极地去给俞亮设陷阱,然而对方又是这么一个几乎滴水不漏的棋手,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完全不上他的当。相对地,俞亮还总能找到机会反过来挑战,这一点对比这个人一贯沉稳的棋风来说,实在是显得太过跳脱了。

 

或者可以说,这是时光才喜欢下的棋。

 

时光抿抿嘴唇,他明白过来俞亮的意思:不止你能学会我的棋,我也可以学会你的。

 

白子的反扑令双方更加针锋相对,相应地两人长考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因为局势变得细微,每一手棋都要求时光像一台超算一样在脑内高速地推演,他需要对整个棋盘的变化长久地保持敏锐,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他在官子阶段的失利。

 

因此,时光在午休的时候都没有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

 

不过他也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对弈感到疲惫,反而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越发变得亢奋起来,然后不断地寻找新的进攻时机。他连续将白棋切断,继而叫吃,给俞亮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但是这不能从根本上动摇眼下的棋势,俞亮的防守仍旧行云流水,连连激战后,双方的阵势也依然牢固。

 

在两人漫长的全力相拼下,棋局果然进入收官阶段,时光率先用完规定的思考时间,开始读秒。

 

这一点完全没有让时光感到焦虑。他慢慢地产生了一种渐入佳境的感觉,落子也不再犹豫,越来越干脆果断。黑子和白子仍然在短兵相接,他却感觉自己几乎能透过这盘棋看到什么更深更远,又难以名状的事物。

 

很快俞亮也进入了读秒阶段。

 

这样的收官很容易让人精神振奋,因为双方都没有过多的思考时间,只能凭借积累和本能,甚至是一瞬间的灵感来下快棋——在这方面时光不觉得自己输给俞亮什么,更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俞亮。

 

在这个时候,时间反而像是被人按下了加速器一般,在无声无息中飞速地流逝。时光目不斜视,思绪高度地活跃着,每一颗棋子下在棋盘上的声音都能使他心神激荡。到最后一颗棋子落子的时候,那一声清脆而干净的声音几乎响彻此间浩大的宇宙。

 

这局旷世的对弈落下帷幕,最终时光以半目的优势获得胜利。

 

整地结束的那一刻,时光绷紧了数小时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这才察觉到自己后背衬衫不知何时汗湿了一片。而面前俞亮的脸上挂着他熟悉的笑意,看上去这个人并没有因为输给他而感到懊恼或是别的什么。

 

时光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小俞老师,你输啦。”

 

“恭喜你了。”俞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但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和他拌嘴,“这局棋下得非常精彩。”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俞亮,你在夸我?”

 

俞亮坦然地笑笑,边低头将棋盘上最后一枚棋子拾进棋笥边说:“对,我是在夸你。”

 

说完,俞亮又站起身非常自然地拉过时光的手腕:“走吧,陪你去做个汇报。等第一阶段的比赛全部结束了应该会有个发布会,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帮你跟师兄请假。”

 

时光被拉着也站起来,然后跟着俞亮径直往场务工作台走。他的手腕还被俞亮握着,用的是一种既不会抓疼他,又不容他挣脱的力道。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俞亮手指上的棋茧一下又一下地蹭着时光手腕的皮肤,对方指尖的温度毫无阻碍地传递过来,时光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加速跳动了起来。

 

他猛地想起洪河抛出的其中一个问题:我究竟想和俞亮成为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令他非常头痛,至少问题的答案比他解过的任何一道死活题都要难。而俞亮说是陪时光向裁判汇报结果,实际上一个人就打理完了赛后需要选手做的一切工作,甚至都连话都没有让他说一句。

 

看着俞亮做完这一切之后,时光被对方拉着往外走。鬼使神差般地,当俞亮的手握上门把要推门的时候,时光脱口问道:“俞亮,你希望我和你……成为什么关系呢?”

 

问出口之后时光又觉得这句话听起来非常不对劲,慌忙想要给自己找补。然而俞亮看上去并不为他会问出这种问题感到意外,时光一边想着措辞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变化。

 

“发布会我就帮你去向师兄请假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俞亮从对局结束起就没有收起过脸上的笑,看起来简直比时光这个赢了棋的人心情还要好,然后又在他的注视下用力把门推开率先迈出门口。

 

“至于你的问题,”俞亮转过头说,“自己想,笨蛋。”

 

 

14

俞亮说到做到,方绪果然没有打电话来找时光参加发布会。只是时光完全无暇去顾及什么发布会,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已经快要被俞亮说的话逼疯了。

 

明明就是因为自己想不出来才会问的,时光愤愤地想,结果没想到俞亮这个混蛋不仅把问题抛回来,搞不好之后还会像老师抽查作业一样过来问他答案是什么,简直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因为要把身上的正装换下来,时光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即使这几年需要他穿正装的场合越来越多,他依旧对这种将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丝合缝的服装设计敬谢不敏。所以只要能换衣服,他就绝对要穿便服。

 

时光站在镜子前,他扯松脖子上的领带,想起来这条领带还是前年俞亮送的生日礼物,甚至连这个方方正正,颇有棱角的领带结都还是俞亮帮忙打的。

 

不对。怎么一不留神就又在想那个混蛋。

 

时光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放空脑子,转身将领带随手丢到床上,从衣柜中找出一件用衣架挂着的姜黄色假领卫衣,又翻出一条牛仔裤。然而他很快又想起,这衣柜里的衣服也是刚来的时候俞亮过来帮他一件一件整理好放到衣柜里的。

 

他感慨地咋舌,非常迟钝地发觉自己简直要被跟俞亮有关的东西包围了。但是意外地,他心里并没有产生对个人空间被侵犯的不快,也并不讨厌这种生活中处处都能看到另一个人的痕迹的感觉。

 

换完衣服后,时光勉强将换下来的正装叠了叠,准备等晚上跟俞亮一起直接交给酒店的服务人员送洗。虽然他被某人照顾得在这方面的自理能力几乎没有什么长进,但好歹是没有让衬衫皱在一起。

 

然后他拉开窗帘,把夕阳的最后一点光放进屋内。

 

比赛进行的时间很长,眼下外面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了。海边的树影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再无法看清其中的枝干和叶子。而更远处天与海相遇的地方,一点残留的晚霞也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

 

时光静静地盯着窗子看了一会,又看了一眼手表,决定干脆在俞亮回来之前独自去海边走一走。

 

他到海边时,恰是这座城市华灯初上的时候。海岸边路灯整齐地亮起,温暖而连绵的灯光一面照亮了沿海的路,一面又照亮了一整片近海。时光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越过许多行人,又与许多行人擦身而过。

 

习习的海风迎面吹过来,令时光额前的刘海被掀起又落下,涛声如大海的呢喃般飘然而至,又淹没在车水马龙的喧嚷中。走在海边的路人或悠闲自在或步履匆匆,但此刻无一例外地在时光的人生轨迹中按下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此后就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

 

还有一些他以为不会分离的人,原本一起走在同样的路上,他却不得不在路口同他们道别,然后各自踏上没有交点的平行线;甚至还有的人消失在了无比遥远的过去,当记忆被现实一点一点地否定,他甚至再也无力去追忆那些过往的事情。

 

不知名的情绪翻涌上来,时光感到心里有点发堵。他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湿了眼眶。他干脆停下来休息一会,于是用胳膊撑着岸边大理石质地的围栏,盯着海面继续出神。

 

目光所及的最远处,在这座城市海岸线的另一头,海雾裹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氤氲在空气中。那缕似有若无的朦胧一点一点蔓上岸边,直至布满一整个天际线,将这座城市的棱角变得柔软。鳞次栉比的高楼隐在海雾当中,正如前一晚时光看到过的那样,唯有霓虹灯的光浅浅地勾勒出那些建筑原本的轮廓。

 

海风还在吹拂,时光陷入沉思,忽然间又想起俞亮来。

 

不知是什么时候听俞亮说过,日本茶道里有一个术语叫做“一期一会”,意思是说一个人的一生中,很可能只有一次和对方相遇的机会,所以要怀着难能可贵的心情去对待对方。在时光看来,这用来形容棋士们下棋的心情好像也非常合适。

 

虽然对于时光来说,围棋世界的人际关系网其实很小,但他永远都不会先行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一次和某个人下棋,所以怀着珍惜的心情下好每一颗棋子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但俞亮不同。

 

他和俞亮原本彼此置身于毫不相关的世界,却因为一种莫名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缘分的东西而产生羁绊。然后,他跌跌撞撞地踏入俞亮所在的那个世界,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不经意间已经将两个人的世界变作同一个,让耀眼的星星变成了两颗。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交织融合,就连工作的方方面面,都如千丝万缕一般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

 

俞亮。时光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

 

岸上缥缈的海雾看似柔软温和,实际上却总是强势而不容拒绝,无声地渗透进海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好似一面巨大的纱笼罩在城市的外面。身处其中的人,即使披着一身水汽在其间行走,也鲜少能感知到它。而对于远观的人来说,当海雾升起的时候,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直接发现它的存在的。

 

在时光的生活里,俞亮,这个人的存在就如同这海雾一般。不论他们是否坐在棋盘边上,俞亮早就默不作声地在时光所能触及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痕迹:整齐有序的衣柜,温度刚好能够入口的热粥,专程而来的陪伴;抑或是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无微不至的叮嘱,餐桌上每一道他喜欢的菜,还有那束一手几乎抱不住的花。

 

时光默默地想:当一个人这样做的时候,对方所希望的,真的仅仅是被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或是什么良师益友吗?

 

而我到底,又是希望和这个人以什么样的心情去相处呢?

 

竟然是这样。时光心道,不由得感叹自己的迟钝和某人的深藏不露,以至于当对方的所有行为都变得有迹可循的时候,他甚至都想不出这一切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

 

不过现在,这并不是时光最在意的事情就是了——毕竟此刻他非常难得地,十分强烈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他熟练地拨通电话,很快电话被接起,一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从他身后和手机中传来。

 

“时光。”

 

时光转过身,毫不意外地见到了声音的主人。俞亮就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手机举在耳边,他还穿着比赛时的那身西装,显然是开完发布会就直接找过来了。

 

“你给我打电话,是催我一起去吃晚饭,还是想通了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俞亮边问边放下举着手机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这个嘛……”

 

时光装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拖长尾音,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揣进口袋里,然后老神在在地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然而当他微微仰头和俞亮对视,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近得几乎能让他看清对方眼睛中属于他的倒影的位置时,很快就绷不住脸上本就是故意摆出来的平静了。

 

时光忍不住勾起嘴角,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他们现在站的位置是一个两头路灯的光都不能照得很亮的地方,而四周的行人来来往往,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在石头围栏边上站着两个面面相觑的年轻棋手。

 

确认这一切之后,时光一把搂住俞亮的脖子将对方的身体拉低,故意在他耳边说:“你说呢,小俞老师?”

 

说完,他松开俞亮,又退回到两人一步之遥的地方笑眯眯地眨眼。

 

俞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时光一时间有些看不懂对方脸上的神色,正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时,俞亮突然有了动作。

 

时光的手被俞亮一把拉起来,这人纤长的手指霸道地挤进他指缝。两人十指相扣,时光这才第一次发现俞亮的手比自己的大了许多,这样两手相握的时候,显得他的手几乎被俞亮完全包住了。

 

还未等时光做出任何反应,俞亮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转身就走。

 

“哎——去哪啊俞亮?”

 

“回酒店。”俞亮头也不回,脚底下步子甚至迈得更大了。

 

时光一头雾水,他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身前的人,于是非常奇怪地问道:“回去做什么?你有急事?”

 

“有。”俞亮说,“我要亲你。”

 

-END-



P.S.一点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彩蛋的东西。

1.

时光: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俞亮:我从发布会回来敲你的门没人应,估计你是出去逛了,有点担心你会迷路所以就出来找你。从酒店后门出来不是过了沿海公路就到海边了吗,我记得你这几天在酒店的时候总是盯着这边看吧,就往这个方向走了,然后没走多远就看到某个笨蛋趴在那里发呆。

时光:……其实我本来想说这说明我们有缘的。

2.

时光:所以你没事为啥跑去帮人家女生复盘?

俞亮:……其实她是来找你的。

时光:?

俞亮:我回房间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在敲你的门,就问她有什么事。她好像是你的棋迷,想来找你帮忙复盘的,所以我就说我帮她也一样。

时光:俞亮!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俞亮:然后我就给她复盘了一下你第一轮的那局棋。

3.

沈一朗(短信1):洪河!!我相信你说的俞亮对时光图谋不轨的事了!

沈一朗(短信2):完了洪河!!!我感觉时光他自己也有点……

沈一朗(短信3):洪河你在吗!!!!我觉得时光情绪不对你赶紧打电话问问!!!

沈一朗(短信4):洪河!!你接电话!!

洪河(三小时后回复):夺新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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