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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亮时光]明明如月-中

cp:剧版亮光      SUMMARY:这是一个关于某人一见钟情的故事——不破不立,热爱总以热血为土壤不断生长。


是俞时古风pa⭐时代架空,服饰官职之类的大体参照明,请勿深究。

终于把后文放出来啦,辛苦大家久等[鞠躬]

本段共1w3,前文:《明明如月·上》后文:《明明如月·下》 

校对的时候有过一些修改,可以重新看看,不看也不影响阅读。

以上w



13

郎中赶到俞亮府上的时候,俞亮甚至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更换。他一面小心地用帕子将时光脸上和嘴角的血迹擦去,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玉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玉嵌入手心。

 

郎中随小厮进到屋内,见俞亮还坐在榻边,便朝他匆匆行了个礼。俞亮将染了血的帕子放至一旁,起身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时光方才吐了口血便昏过去,到现在还没醒来。他身上的伤处大约不少,不知是否伤及肺腑,您快看一看吧。”

 

说完俞亮侧身一步,给看诊的郎中让出位置;郎中见状也不多废话,毫不迟疑地应声上前,放下药箱后径直将被子掀开,然后逐层去解时光的衣服。

 

大约是被碰到了伤处,时光在昏迷中皱起眉头。随着衣物被一点点扒开,他身上的伤也逐一显露出来,哪怕俞亮本就知道他受了一身刀剑伤,乍一看到这些伤口也不由心中一紧。

 

原本白净的里衣已被时光的血浸透了,有些伤口更是深得骇人,层层道道地交叠在他背后。除了见血的伤,他身上还有许多大块的淤青,也不知这人是怎么一路坚持,还能不惊动护院跑到俞亮院中的。

 

郎中给时光把完脉,忙不迭地开始逐一处理那些伤处。大约是因为失血过多,时光的脸色很是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些许湿发黏在他的脸侧,更显出几分可怜。

 

俞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时光的脸出神一阵,终于下定决心般扭开视线。

 

他唤来几人留在屋内帮忙,自己则转身离开书房。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站在檐下对着雨沉思一会,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雨淋透了,又转头去隔壁的卧房更衣。

 

这一会工夫,他总算令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俞亮没有擅自拆开时光给他的油纸包,而是先将它藏到自己房间书架的暗柜中,决意等时光醒来再作询问。不过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时光这边的线索之外,还有另一边需要追查。

 

他要知道,今晚对时光动手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俞亮更衣出来,被他派去寻郎中兼给俞晓暘递消息的人已在门口候着,见俞亮出来赶忙上前向他回报。

 

时光同俞亮这些年的书信往来,俞晓暘是尽数看在眼里的;故而俞亮派去的人将时光夤夜负伤跑到俞府避险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他后,俞阁老也并未出言反对。

 

他沉吟片刻,在确认自己儿子已找过郎中后,去书房拿来一本册子让人交给俞亮,还使人带了句话回来。

 

“阁老说,大人可便宜行事,如有需要,方大人也会助您一臂之力。”

 

俞亮接过小厮递来的册子,见人被雨淋得衣服也湿了大半,便摆摆手让对方下去换身衣服。小厮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只剩俞亮一人立在檐下走廊,被凛冽的风吹乱了袍角。

 

另一边书房门仍然紧闭,在这样如注的大雨中几乎听不见房内的任何声音。俞亮慢慢踱至门口,到底没再推门进去搅扰大夫给时光治伤,而是站在门口借由窗户纸透出来的光翻开父亲让人送来的册子。

 

俞晓暘身为一朝阁老,到底不是白在这个位置上坐的;身为人父,他也足够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气。仅是俞亮专门差人去禀明情况这一举动,他便已经从中猜到俞亮想要做什么,并且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送到俞亮手中的这本册子由密文写成,只有知情的人才能看懂,写的正是阁老府长期用以收集情报的探子名录。

 

 

14

不知过去多久,俞亮几乎快要将这本薄薄的名录全部背下来,那书房的门才终于“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俞亮当即合上书迎了上去,声音少有地透出几分焦虑和不安:“先生,他如何了?”

 

这位郎中是俞晓暘的旧识,算是看着俞亮长大的人,对俞亮的性子亦颇为了解。他方才急着照看病人未曾注意,这下再听俞亮说话,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其中难以遮掩的焦急,一时没忍住又朝屋内望了一眼。

 

“那位公子的伤看着严重,但不会危及生命,你且放宽心。”郎中摸了摸胡子道,“他原本就是强撑着自己,见到你之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了,所以才昏了过去。”

 

俞亮仍旧没有放下心来:“他方才还吐了血……”

 

“那是将体内的淤血咳了出来,只是看着凶险,实则吐出来才有利于他身体恢复。不过他受了伤又淋了雨,所以有些起热,今晚需得有人照看。”

 

说完,郎中又递来一张纸:“他的伤我已处理过了,这是药方,需每天换一次药。他失血过多,这几日饮食上要注意多补一点,之后慢慢养着便能恢复。”

 

至此俞亮才真正松了口气。他点头示意自己都记下了,然后将方子交给侍人,将郎中的话又嘱咐了一遍。再一转头,发现对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俞亮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位郎中先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帮过他爹许多忙,故而与他家交情匪浅。

 

严格来说俞亮也该叫人一声长辈,但偏偏这人从他小时候起就爱调侃他,这下是在无声询问自己何时交了时光这么个朋友。

 

“时光是我前些年随父亲去兰因寺结识的。他常年跟着老师在外,之前不曾来过京城,我与他也仅仅是保持着书信往来,所以未能与先生引见。”

 

看对方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俞亮又道:“事出紧急,不得不将先生寻来,如先生不嫌弃,今晚便留在我府上休息吧。”

 

某位为老不尊的神医这才满意地点头,脚步一转大笑着跟来给他带路的人走了。

 

俞亮目送对方离开,然后回身进了书房。屋子中血气的味道还未散去,又混着浓郁的伤药味,他稍微轻松下来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了几分。

 

时光显然还没醒,他脸颊因起热没有先前那般惨白,但看上去虚弱极了。他睡得并不安稳,俞亮走来时,正好看到郎中临走前放在他额上的湿帕子因为对方无意识的侧头滑落到枕边。

 

俞亮叹息一声,拾起那块帕子在榻边坐下,用手背探了探时光的额温。

 

他的手温有些凉,短暂地缓解了对方病中的难受。时光发出几声听不清楚的梦呓,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然后又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了。

 

这人病了怎么竟像个小孩似的?

 

俞亮看得好笑,又因对方遭这份罪而愤懑。他叫人重新打了水,让想要上前帮忙的侍人退到一边,自己亲手将帕子浸在其中又拧了拧,给时光擦脸上的虚汗。

 

郎中只替时光上药包扎,并未给他更换衣物;至于他原先揣在身上的荷包等随身之物,则被好好地放在枕侧。

 

俞亮想到这人在兰因寺时虽然连棋笥放哪里都要找半天,却每日都要洁身沐浴,倒是很爱干净。故而犹豫再三,俞亮还是叫人多打了几盆水来。

 

他将时光的东西收好,又亲自替时光简单擦了一下身子,最后给人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

 

折腾大半个晚上,受了伤的那个睡得踏实许多,至少没再蹙着眉了。俞亮自己却早就没了睡意,干脆让人将纸笔拿来,直接坐在床边就着那点烛火开始提笔写信。

 

一封是写给他的师兄方绪的。

 

对方刚升任大理寺正没几日就借用职务之便把时光的身份扒了个底掉,还无意中翻到一些关于褚嬴的陈年旧事。

 

凭时光一个从未到过京城的人能在此地有什么仇家,如此一来,今晚这一出便只能是针对他老师褚嬴的了。既然方绪已经误打误撞窥见了事情真相的一角,俞亮便索性托自家师兄再作调查。

 

他将信写就,待墨迹晾干后折好,又铺开另一张纸写第二封信——俞晓暘既将那份名录交到俞亮手上便是同意他插手此事,俞亮用起这份人脉自然也不会犹豫。

 

今晚对师徒二人动手的人身份尚且不明,整个事情的经过也并不明朗,在询问时光之前,俞亮还是要让自家人去查一查具体情况。

 

无论如何,对方能明目张胆将时光伤成这样,也不可能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待俞亮将两封信写完,天色已亮了不少。他再度伸手探了探时光的额头,见对方原先过高的体温已经降下来,总算松了口气。

 

他唤人来替自己继续看护,又多嘱咐了一遍如何照料,自己则稍微醒了醒神,转回卧房梳洗更衣。

 

无论发生何事,他总归还是要按时去翰林院点卯的。

 

夜雨早在不知何时停了,眼下东方既白,裹挟着湿意的寒气在俞亮迈出书房时扑面而来,仅仅只是一场秋雨的工夫,今日竟比昨日要冷了许多。

 

 

15

俞亮散衙回来,便听侍人来报说时光醒了。

 

昨日折腾那一出,两人都没来得及说上话,故而俞亮闻言一喜,便直接往书房去了。

 

然而他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官服,沉吟片刻还是先去卧房换了一身看上去更为闲散的天青色直裰,这才去找时光说话。

 

走出房门前他顿了顿,又转头从暗柜里将时光给他的那个油纸包一并拿上了。

 

时光还穿着那身俞亮给他换的里衣,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靛蓝的外袍坐在床上。

 

他来得突然,身上也没带什么别的行李,这件外袍还是之前明娴给俞亮挑的衣服。但因为这件颜色对于俞亮来说过于鲜艳了,他自己从来没有穿过。

 

现在这衣服裹在时光身上,反而更加合衬。

 

时光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但他看上去精神还算好,正捧着一个小碗小口地喝着粥。见俞亮进来,他将碗放在榻边小桌上,一双杏眼直直望过来,随即弯了弯,染上些许笑意。

 

久别重逢,时光也没有显得局促,就像两人在兰因寺时那般用十分亲昵的语气道:“俞亮,你回来啦?”

 

见他这样,俞亮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于是点点头在对方榻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你今日……感觉如何?可还觉得哪里难受?”

 

时光动了动胳膊,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哪就有那么脆弱了?我已经一点事都没有了!嘶……”

 

俞亮好笑地看着对方因为扯到伤处禁不住皱眉的样子,心道也不知是谁昨夜抓着别人说自己伤口疼,但到底没有出言给他拆台。

 

“知道了时大侠,”俞亮将桌上的碗端给他,“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好好喝你的粥吧。”

 

他不说话还好,听他这么一说,时光立即来了劲。他伸手接过剩下半碗的粥,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俞亮,你用过晚膳了吗?”

 

“还未曾用,怎么了?”

 

“你看,主人家都没有吃饭,还坐在这里看着我吃,这多不好意思啊?不如你叫人备菜过来跟我一起吃?”

 

话说到这份上,俞亮哪还不知道时光打的什么主意。这人在兰因寺就表现出十足的贪嘴,这些年来在书信里也总是爱与他说自己又吃到了什么珍馐,怕是在病中也不肯老老实实吃白粥了。

 

是以俞亮也没有急着谈昨夜之事,而是唤了侍人过来备晚膳,又吩咐给时光单独煮一小碗易于克化的鲜肉馄饨来。

 

时光听见果然高兴起来,支着下巴奉承俞亮道:“啧啧,多年不见,俞亮你可真是变得更加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了。就是比起我嘛……还差了那么一点。”

 

多年不见,这人轻浮之语张口就来的毛病仍旧丝毫未变,连夸人的话也听着有些耳熟。

 

哪怕是早知时光秉性,俞亮也难免被这些话弄得脸热。

 

他难得不顾贵公子身份地翻了个白眼,时光则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般地瞪圆了眼睛,既而大笑着说:“俞亮,你竟然还会翻白眼?你的贵公子形象呢!”

 

若非时光身上有伤做不了大的动作,他说不准能直接笑倒在榻上。俞亮简直不想用正脸看这人,只把时光的碗朝前推了推,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来:“……喝粥。”

 

时光总算有所收敛,带着笑意低头又舀了一勺白粥。

 

俞亮不怎么重口腹之欲,自己向来吃得简单随便,故而侍人很快便端了菜来。时光见到那碗小馄饨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下出了一步高着,俞亮亲手把碗端给他,这人几乎要笑出花来,接过碗讨好地冲俞亮眨眼睛。

 

“谢啦俞亮,你待我可真是太好啦。”

 

俞亮……俞亮几乎不想睬他了。

 

他们就着床榻上的小桌用饭,时光的胃口本就被那碗粥填了个半饱,故而俞亮也没让厨房给他煮太多。

 

时光很快便将自己的小馄饨吃得连汤都不剩,放下勺子开始同俞亮说这些年未曾在信纸上提及的趣事。见对方在兴头上,俞亮索性放慢自己吃饭的速度。

 

家教使然,其实他从小到大都讲究食不言。但或许是两人在兰因寺时留下的相处习惯,哪怕已经过去六年,他仍然愿意在饭桌上听到时光与自己闲谈。

 

六年前他们会为一步棋从饭前讨论到饭后,甚至说至兴头还有可能争吵起来——哪怕到最后两人谁都不肯退让,他们依旧会下一局新棋,然后重归于好。

 

斯文如俞亮,以他的出身,自然是从来没有试过这般梗着脖子与人呛声的,却偏偏遇上了时光这么个不肯收敛锋芒的人。

 

就像几点星火便足以燎原,俞亮渐渐发觉,围棋于自己似乎也并不如他过去想得那般可有可无。而他希望时光能得偿所愿,大约也并不全是因为对方是时光。

 

时光的话使他受了触动,又有二人长达六年的书信来往在后,俞亮再低头对着棋盘的时候,心境自然不可再与过去同日而语。

 

只因心中已经开始在意,他变得更想替时光将前路荆棘砍去一些,也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不负知音。

 

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反倒先出了这档子事。

 

“俞亮?俞小郎君?你出什么神呢?”

 

时光说到来京路上的见闻,讲到有趣之处俞亮却没有什么反应,又见他的神情瞧着有点沉重,这才面露疑惑叫了他两声。

 

“没事。”俞亮答道。

 

他定了定心神,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动过筷子。这下他也不大想再继续吃下去,干脆挥手唤人将桌上的残羹冷盘收拾了。

 

“时光,”俞亮长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道,“这是你昨夜让我保管的东西,我没有擅自打开,现在物归原主。”

 

说着他将怀里的那个油纸包递过去:“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保证你的安全,你……可否告诉我昨夜的来龙去脉?”

 

不出俞亮所料,乍一听他谈及此事,时光的笑意当即凝固在脸上。

 

 

16

其实俞亮本就察觉到时光在有意回避谈论此事。

 

这一整晚他有无数机会告诉俞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不仅什么都没说,反而不断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话题从这上面绕开。

 

时光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虽然他在无可奈何之下来向俞亮寻求帮助,却不希望俞亮在这件事上更多地插手了。

 

这一点,俞亮多多少少地明白过来,然而为对方的安全考虑,他必须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以阁老府的势力和人脉,俞亮未必不能自己将事情探查得清清楚楚,但他尊重时光,不想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时光的私事刨根问底。

 

俞亮选择这样直截了当地将事情问出来,也是向时光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尊重时光的隐私,但为时光的安全着想,这件事他一定会管到底。

 

时光没有说话,他双眼直直地看着俞亮,书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床榻边的烛火跳动着,烛影在时光脸上摇晃,他的脸色也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良久,最终时光长叹一口气,垂眸将自己的东西接过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时光边拆油纸包边道,“就连这个也是褚嬴匆忙之中托付于我,我甚至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昨夜我好歹也是受惊过度,你一上来就这般审我……”说着时光顿了顿,目光转了转幽幽地望着俞亮道,“俞小郎君,你可真是好硬的心肠啊。”

 

俞亮闻言先是一噎,随即意识到时光又在同自己开玩笑了。他的心情从自己开口询问时便十分忐忑,现在听到时光这般打趣自己,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实处,知道两人之间不会再因为这件事生出什么龃龉。

 

“对,”俞亮笑道,“本官现在就是审你。为了避免惹祸上身,还请这位公子老实交代。”

 

“……你一个翰林学士,怎么还拿出大理寺的官威来了?”时光小声揶揄俞亮,说话间油纸包已经在他的手指下被完全拆开,露出两簿书册和一封信。

 

时光先拿起书册随手翻了翻,俞亮在一旁看着,从其间露出的内容便可以判断这是两本棋谱。

 

“这是几年前我与褚嬴遍寻名家,他亲自抄录的前朝名局。”时光解释道,“现如今传世的前朝棋谱虽数不胜数,却无人去将这些棋谱精挑细选,把值得后人研习的棋局集中成册。”

 

“这两本皆是我跟着褚嬴亲手完成的,这次来京城原本也是想将它们交给你爹。若能将这些棋谱印刷之后广泛地传阅于棋士,对围棋一道来说也是一件利在千秋的事情。”

 

说着时光将这两册棋谱都递给俞亮,自己又拿起那封信前后看了看。信封上书有时光的名字,一眼便知是褚嬴担心事出意外,特意提前写好留给自家学生的。

 

那笔锋写意清峻,倒也符合俞亮对褚嬴的大体印象。

 

——除去因沉醉下棋害自己学生在树上蹲了大半个晚上这件事。

 

时光展信,俞亮没有凑上去同他一起看,而是替人将烛台又推近了些,好方便对方看清信上的字。他自己则干脆一道借着烛台的光,信手翻起那两册棋谱。

 

只是他手上虽翻着书页,其中的内容却根本没看进去多少。他一直留神注意着时光,发现对方一面读着信,脸上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

 

良久,时光放下信纸,像是极力克制般地,连攥紧的拳头都有些颤抖。

 

俞亮没有多问,起身去给他倒了杯茶来。时光眼睛紧紧盯着那茶杯,然后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再抬脸时竟是连眼睛都红了。

 

见他这般,俞亮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倾身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静静等时光自己平复情绪。

 

“俞亮……”时光开口,他反反复复哽咽了几次,总算艰难地发出声音来,“你这里可有棋盘?”

 

“有。”俞亮没有多问,走到书桌旁搬来那张定制的上好棋盘,又拿来两只棋笥。他替时光将棋笥打开,里面温润光滑的棋子露出来,一眼便知是经常被主人使用并且精心养护的。

 

只是时光眼下无暇顾及这些细节,更没有鉴赏棋盘的心情,他愣愣地盯着那纵横十九道线好一会,轻声道:“俞亮,我给你摆一局棋吧。”  



17

入夜后又起了风,俞亮种在院里的竹子被吹得沙沙作响,近窗的树枝也在外面不住地敲打着窗棂。而书房中,俞亮同时光正面对面坐在榻上,中间隔着那张棋盘。

 

大约是因为时光想给俞亮看的棋局意义重大,他本想下床来,好让两人能如对弈一般对坐。只是碍于他身上的伤,俞亮还是坚持让他好好在床上休息,又叫人拿来几个垫子给他靠背用。

 

时光不再言语,沉默着低头将棋子逐一码放至棋盘上。随着这盘棋的终局渐渐成型,他的指尖也颤抖得愈发厉害,到最后一枚棋子落下的时候,他几乎要执不稳那枚棋子。

 

到这里,时光神情已然非常难看,在那身靛蓝的外袍衬托下,又显得他面色更加苍白。

 

俞亮看着这盘棋一点点成型,到最后竟觉得它十分眼熟,唯一能解释这种熟悉感的理由是,他定然曾经看到过这份棋谱。

 

虽然还不清楚时光的用意,但俞亮心中却已隐约生出一种预感——

 

“时光,”他开口问道,“这局棋的执白之人,可是褚嬴大师?”

 

从棋子走势中,其实已可以看出对弈双方存在一定的实力差距。因为这些年常与自家父亲对弈,俞亮的点目水平被练习得炉火纯青,只一会便已经大致数出黑白双方的目数来。

 

这盘棋执白方获胜,仅看这终局,对弈双方的棋风已可见一斑。白子行棋洒脱不羁,相对地黑子却显得畏首畏尾,显然双方的心境也有所差距。

 

当年在兰因寺时,俞亮就已经感受到时光棋路中的古意,而这棋风与褚嬴自是一脉相承的。那几日他与时光的对弈被他来来回回复盘过许多次,如今对着这样一盘终局,他也能从白子中看出些熟悉的风格来。

 

俞亮心中有所猜测,便直截问了出来。

 

时光闻言怔了怔,似是没料到俞亮的直觉能这般敏锐,竟开口便已将真相说穿了一半。

 

“是,”时光愤懑地咬牙道,“执白之人,正是我的老师褚嬴,而这一盘棋是我按老师在信后所附棋谱摆的。”

 

“至于这份棋谱,是褚嬴凭记忆自己默下来的。”说着时光顿了顿,似在平复自己的情绪,又动手从棋盘上提了两枚白子继续道:“但是后来流传出来的棋谱,却是这样的。”

 

这厢白子少了两枚,胜负便瞬间逆转,反倒变成执白一方惜败了。

 

随着这两枚白子被提出,萦绕在俞亮心中的异样感被再次放大。这使他更加确信自己定然曾在不知何处看到过这份棋谱,并且在他看到棋谱的时候,关于对弈双方的身份绝未提及褚嬴丝毫。

 

思及此处,俞亮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时光,”他目光紧紧盯着时光手心那两枚白子,“这局棋的执黑之人,是谁?”

 

“褚嬴在信中说,这是十三年前他在京中与一个名为杨玄保的人下的棋。”说罢,时光长吸一口气将那两枚棋子攥紧,再开口他的声音又变得哽咽起来。

 

“昨夜,我们本已经到了京郊,正要寻一处农家借宿,不想行至岔路时遇到许多穿夜行衣的人拦路。现在想来,这些人大概就是那个杨玄保派来的。”

 

“眼见来者不善,匆忙之间褚嬴只来得及让我把这个油纸包保管好,又将你爹赠与的阁老府令牌给我,好让我能够连夜入城。”

 

“我……这几年在外也练了些武艺,你又在信里写了新得的府邸位于何处,我这才能一路跑到你家来……”

 

“但是我老师、褚嬴他……”

 

“这些人大约不只是想来截杀我们,还看上了褚嬴手里的棋谱。我们这次来京其实并未将那些棋谱随身携带,但褚嬴看准了这一点,自己想方设法引开了大部分来追杀我们的人!”

 

话及此处,时光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他几度平复翻涌上来的情绪,才得以将话语尽数道出:“我靠近城门后他们便不敢再追,估计也都掉头回去追褚嬴了。现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了。”

 

俞亮自听到“杨玄保”三个字便已经猜到不少关于昨夜的内情,听时光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之后,仍免不了感到怒火中烧。若非二十多年的家教摆在那里,想必他现在已经愤然捶桌。

 

这下,他总算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处看过时光摆出的棋谱了。

 

杨玄保其人,乃是实打实的沽名钓誉之辈,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也确实有那么几分能耐。

 

他当上棋待诏后便令人在京中大肆鼓吹自己,前两年甚至出了一簿棋谱,又假借家族权势在京城棋士间广泛推行此书。如此声势浩大,还真有些想投机取巧的泛泛之辈跑来阁老府献书。

 

这书俞晓暘看过后便不甚在意地丢至一边,后来俞亮好奇之下也拿来看了看。平日里他跟着父亲看惯了真正的传世名局,自然觉得全书几乎没有什么亮眼之处,唯有一局棋能看出些不凡来——

 

不凡的还不是这书的作者杨玄保,而是同他对弈的人。

 

那书俞亮倒也没有丢掉,一找竟然还能再找出来。他很快将书页翻到了那仅有的给自己留下印象的一局棋,眼见着对弈之人的名讳处赫然写着杨玄保执黑。

 

至于执白之人,却仅以“无名氏”三个字草草了之。

 

 

18

时光看到杨玄保竟用这等棋谱为自己赚得那些名不副实的声望,本就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发现对方甚至胆大包天到直接将自家老师的名字抹去,仅以“无名氏”代指,更是再也收不住情绪。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了个干净,几次想要张口,却因为一时间实在找不到言语来谴责这等无耻行径而欲言又止。

 

常人很难想象这对于一个棋士,特别是一个颇具风骨的棋士而言意味着什么;然而无论是俞亮还是时光却都知道,经历此事还能坚持替围棋一道寻找出路的褚嬴,一直以来究竟背负了多少东西。

 

十年饮冰,这才蹉跎出了那么个棋圣之名。世人皆道褚嬴大师下得一手好棋,却无人知晓他曾受过怎样的屈辱,还能不凉那一腔替天下棋士开辟前路的热血。

 

这件事表面上只是杨玄保在对弈中设计偷子,背后定还牵扯到更多利益相关之事——毕竟褚嬴十三年前因何故而与杨玄保有此一弈,还有事情后来又是怎样落下帷幕,在信中都没有提及。

 

俞亮知道时光心中堵得厉害,便也没再接着与对方谈论此事。他唤人重新烹了一壶茶来,自己则轻轻拍着时光的后背以示宽慰,同时也留意着不触及对方伤处。

 

不知是否是性格所致,时光的情绪比俞亮想象中平复得快许多,他很快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重重出了一口浊气。

 

“俞亮,关于杨玄保此人,我或许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时光抿了一口茶,他眼睛还红着,声音却已经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

 

“褚嬴虽然从未与我提及过当年的事,但从我跟随他学棋开始,每次我们在一个地方停留时间久了,便会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人上门拜访。”

 

“这些人或有钱或有权,还有些人甚至装作是与褚嬴神交已久,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登门拜访的棋士。”

 

“不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最终目的却都是褚嬴手上的那些棋谱。当时我只以为他们是听到褚嬴的名头,现在想来,这些人很有可能是那杨玄保派来的。”

 

说着时光无不讽刺地笑了一声,这才继续道:“褚嬴的棋谱向来只赠有缘人,曾有人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直言我们不识好歹,还道要褚嬴和我二人进宫给哪位贵人逗乐——啧,也不看看他们配不配。”

 

哪位贵人?还能有哪位贵人。俞亮面上不显,心中却默不作声地想。

 

据他所知,杨玄保正是有个位及贵妃的嫡亲姐姐。此人为所欲为多年,最大的仰仗无外乎是杨家的这等背景,只是这些年他没捅出什么大篓子,又确实有那么些棋艺能哄得皇帝高兴,故而在京中混得如鱼得水罢了。

 

照时光所言,杨玄保此前对师徒二人一直以钱财收买为主。然而这次他们来京,这人竟派人直接杀人抢书,可见他对于当年之事何等亏心,才会这般惧怕褚嬴再次踏足京城。

 

“此事你六年前便与我说过了。”俞亮微微笑着道,“当时你说因为出过这件事,想见褚嬴大师的人必须先同你下棋,时公子可还记得?”

 

时光恰好又喝了一口茶,闻言竟是手一抖把茶水洒出来大半。他自己也险些被呛到,然后耳尖处立竿见影地红了。

 

“……俞亮!我同你说正事,你这人怎么突然就开始揭人短啊!”

 

俞亮看得心弦微动。他本就是见时光情绪低落,这才想帮对方缓解心情。然而话说出口后他才反应过来,这话虽亲昵却也有些轻浮了,是他一时得意失了分寸。

 

他一手抵唇咳嗽一声,却没为自己的失礼道歉:“你别太担心,养好身上的伤为重。如今杨玄保那边也算是狗急跳墙了,他既做出这种亏心事,无论如何我也会查明真相,定让他付出代价。”

 

“我已派了府上的人去探查情况,若是有褚嬴大师的消息,他们也会立刻回报于我。你的老师并没有将当年之事告知于你,我们还需查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无论是出于我同你的交情,还是为我自己考取功名的本心,此事我都会一查到底。时光,还请你相信我。”

 

时光显然没想到俞亮会突然说出这般剖白之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补充道:“往常我同褚嬴要去何处,定会随身带上一些孤本棋谱的。然而这次进京前,他专门绕道让我回了趟家,将那些珍贵的书册都留在家中,只拿了这两本要送给你爹的棋谱。”

 

“如今想来,他很有可能对昨夜发生的事早有预料,但仍然对我只字未提,甚至连写信都不把陈年旧事说清楚。他这般做,想必是不希望我再被卷进他的恩怨里。

 

“而我对你,原本也是这般想的。”

 

说罢,时光不顾阻拦从床榻上站起来,拢了拢松松散散披在身上的衣袍,深深朝俞亮行了一礼。



19

俞亮心中微震——他又怎么肯接受这个礼。

 

他从六年前那次夜谈后便知道,时光表面上很是不拘小节,内里却是心思细腻。故而见时光如此这般,俞亮唯恐这人再钻什么牛角尖。

 

他忙不迭托住时光的胳膊不让人完全拜下去,又将对方扶回榻上坐着,想要开口却被时光用眼神制止。

 

“俞亮,此事说到底是我和褚嬴的私事,你能救我一命已是仁至义尽。我知道此事水很深,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定也要付出代价。无论你自愿与否,我都要替老师和天下棋士谢你这个人情。”

 

“时光,”俞亮正色道,“虽然我自小便随父亲学习围棋,但真正让我成为一名棋士的,却是你六年前那个晚上对我说的话。”

 

“昔人言:‘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褚嬴大师为了棋能够穷尽心血,而如今我能看见,你也在追随着他的这条道。于情,我视你为知己;于理,我也同样是一名棋士。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奏一曲《流水》呢?”

 

他鲜少对时光说这等文绉绉的话,一时竟将对方唬得说不出话来。趁时光发愣,他将棋盘上已经乱了的棋子拾起来收好,又到书台上拿过一个匣子放到时光面前。

 

“你的随身之物都在此处了,”俞亮轻声道,又从怀中拿出那块玉牌一同递出,“还有这块玉牌。昨日你昏过去时还拿在手里,我便一并替你收起来了,现在物归原主。”

 

质地绝佳的玉牌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华,更显得这竹纹底的字样文雅娟秀。六年前俞亮亲手刻下“落子无悔”四个字,虽然玉牌被他赠与时光,但他心中却很清楚,这四个字也是他说与自己听的。

 

打从那时,他便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了。

 

“俞亮,”时光接过玉牌,目光灼灼语气郑重地说,“多谢你。”

 

这番道谢,他的话中少了些惶恐,又多了些珍重的意味。俞亮不加闪避地同他对视,终于两人相视一笑,其中之意已不言而喻。

 

“这两本棋谱我便替父亲收下了。”俞亮笑道,“今日已晚了,你也费了不少心神,我叫人来给你点个香。你早些休息,有什么事尽管喊人去做。”

 

他替时光盖好被褥,自己则将棋盘收走放回至书案边,这才只身离开书房。房门外,有一人已经候在门口多时,正是他今日派出去查探情况的人。

 

俞亮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后还未关紧的房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

 

他闻声一顿,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门,知道自己应当给时光留一些空间,只轻轻将门关好。再转过头,他用手势示意探子往远处走了走,直至他确信说话声不会让时光听见才停下。

 

月上柳梢,清晖如洗。庭中有如一泓清水在石砖上荡漾,而那明月高高地悬在天上,弯弯的形状却像极了谁的眉眼。

 

如此良夜,本该是邀约好友共享清欢的好时节。然而俞亮方才不但迫不得已亲手揭了友人的伤疤,现在还得面对自家探子带回来的糟心消息。

 

原本他与时光说话之时挂在脸上的浅浅笑意已完全不见了。随着来人的汇报,他面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心中更对杨玄保恨之入骨。

 

“属下先去城门处问了一下守卫,昨日待诏府有一众亲卫出城。他们声称前几日府上之人出城办事遗漏了重要的信物,特意派人出去寻找,一直到今日午时才回城。”

 

“属下觉得事有蹊跷,便多带了些人手分别沿城外几条路追查过去,最后在西郊河岸处发现了一辆侧翻的马车。那车厢外侧被刀剑砍出了许多裂痕,里面没有人,随车的物品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车厢里还有一些血迹。”

 

俞亮几乎按捺不住怒火,他难得在外人面前失态,一拳锤在游廊的柱子上,任谁看了都觉得他这是要大发雷霆的模样。

 

只是他沉默了一会,又慢慢把情绪收敛了回去。见探子被自己吓得一时间不敢出声,他才低头捏了捏山根,简短地下令道:“你继续说。”

 

“……是!估计是因为昨夜那场大雨,城外很多地方的地面都还是湿的。属下仔细看了看,发现马车边有几处泥土里也混着一些血迹。”

 

“然而那些血迹到河边上就消失了,属下看那河水湍急得很,若这真是褚先生留下的,只怕……”

 

探子说到这里,声音似是因为怕俞亮迁怒而又弱了不少,甚至连话都没敢说完。但整个经过说到这份上,最后的结果说与不说,也已一目了然。

 

西郊那条河水势本就汹涌,昨夜又下着那样大的雨,这种情况下连熟悉水性的人都有可能遇险,更遑论有伤在身的褚嬴?

 

若是人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跳河,恐怕是凶多吉少。

 

俞亮早已对这个结果有了心理准备,听完之后心中还算平静。至于方才他一时没收住情绪,也是因为恨杨玄保竟胆大妄为到这地步,敢直接派贵妃指给他的亲卫做这种杀人灭口的事。

 

事实上,无论是这队亲卫还是杨玄保那待诏府,都足以体现皇家给他的无上恩宠,不然凭他一个小小的棋待诏,又怎会有资格以此官职独自辟府?

 

可惜此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大约此生都学不会“知足”二字如何写,有此幸进却不知夹起尾巴做人,总会有遭报应的时候。

 

然而探子查到这份上,俞亮也知道这一头的线索算是断了。他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只嘱咐人这几日再辛苦些,多派些人手沿着河仔细搜寻,又十分和气地叫探子领了赏钱再走。

 

对方千恩万谢地下去了,俞亮转回卧房合衣躺在榻上,却是彻夜难眠。

 

 

20

饶是凭俞亮一个本朝最年轻状元的文采,一整夜苦思冥想,也没能想出该如何对时光说明这个结果。横竖也是辗转反侧,他干脆叫人来把灯重新点上,看起未处理完的公文。

 

翌日晨起,连端水来给他洗漱的小厮都看出他今日的心情不怎么好。只是今天并不是他休沐的日子,俞亮只得顶着眼下乌青去宫中点卯。

 

俞亮长叹一口气,凭印象选了几样时光爱吃且眼下能吃的菜式,吩咐家里午饭时给人准备着,然后在天还未大亮时便出了门。

 

进宫门后不能再乘马车,他抱着熬夜处理的公文向翰林院走,简直恨不能去替御史台的人写几十份弹章:包括那些因为四海安宁便无所事事的御史在内,将朝中这帮尸位素餐的大臣狠狠弹劾一顿。

 

快要走到翰林院门口之时,俞亮忽然听见后方传来勒令他人避让的声音。他往宫墙踱了几步,便有一人在侍从的簇拥中乘轿子从他身边经过。

 

来人并未着规定的任何品级的官袍,且作一副清贵文人的打扮,只可惜那人眉宇间的嚣张跋扈并不是换身衣服便能藏住的。

 

按制,唯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在宫内乘轿。如今朝中有此品级的大臣年岁多与俞阁老相仿,而此人颇为年轻,显然不属于三品以上要员的行列。

 

俞亮不由面露冷色,电光火石间他已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正是现在他恨不得写一纸檄文叫全天下来声讨的对象——杨玄保。

 

思索间,俞亮与轿子上人的视线碰到一处。想到受伤的时光和失踪的褚嬴,俞亮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杨玄保,只忍着怒意略微颔首。

 

然而在他转身要进翰林院时,杨玄保主动出声叫住了他。

 

“你便是传闻中那位,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小俞大人?”

 

“在下不才,”俞亮答道,“待诏大人有何见教?”

 

“你竟知道我的身份?”杨玄保闻言一愣,随即得意地笑道,“见教不敢。只是久闻令尊大名,难得遇上小俞大人便打个招呼。”

 

“听说俞阁老于围棋之道颇有心得,小俞大人也同样有不俗的造诣。在下近日偶得几本珍贵棋谱,不日将举办一次棋会,若是得空,小俞大人届时可来我府上一聚。”

 

说完,杨玄保向旁边的侍人使了个眼色,对方适时递上待诏府的帖子。

 

俞亮却心道:什么偶得几本珍贵棋谱,怕不都是强取豪夺弄来的。故而他错身一让,并未接过那拜帖。

 

杨玄保脸色沉了沉:“小俞大人,你这是何意?”

 

俞亮也不想再与此人虚与委蛇,直言道:“承蒙待诏大人抬爱。在下于围棋才疏学浅,只是闲时陪家父消遣,故而这帖子亮实在接不得。”

 

“家父倒确实对棋有几分研究,只是亮如今单独辟府,大人不若直截遣人将帖子送去阁老府,还比在下转交来得快些。”

 

说着他顿了顿,不再看杨玄保的表情,又拱了拱手:“翰林院公务繁忙,若待诏大人别无他事,亮便先行告辞了,大人慢走。”

 

这话已经是在戳对方肺管子了,毕竟杨玄保再如何蠢,也知道自己占着外戚的身份,断不能公然往当朝阁老的府上送拜帖。

 

俞亮把想说的话说完,也不在乎杨玄保作何想,一甩袖子进了翰林院的大门。

 

倒是杨玄保狐假虎威地高高在上多年,没想到竟有人敢当面拂自己的面子,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直到俞亮走出去好几步,才听到后面传来杨玄保恼羞成怒地勒令侍人起轿的声音。

 

俞亮向杨玄保甩了脸色,却并不担心对方为此记恨,毕竟哪怕他一直不想受父亲功名的荫庇,杨玄保看在俞家的面上,也不能因为这么几句话同他为难。

 

这场短暂的交锋,也只是让杨玄保付出代价的开始罢了。

 

今日俞亮在翰林院上值,仍旧是待在院里编修经史。硬要说有甚特别之处的话,无非是掌管编修之事的桑原这些天竟然亲自坐镇翰林院,退朝后便来按时点卯了。

 

桑原是俞亮的座师,会试之时便是他在几份经魁考卷中一眼认出俞亮的文章,并点了他为那一年的会元。

 

论辈分,俞亮是要尊对方为老师的;若要论情分,桑原同俞晓暘也算得上是颇有交情。

 

虽然两人因政见相左而看上去不像什么至交好友,但休沐时却经常互递名帖上门对弈,这么多年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然而不论辈分交情,既然上峰亲自来督察编修之事,俞亮也必须前去回复一二,更何况他还有旁的事需要禀告对方。

 

桑原对别人做的文章十分挑剔,对俞亮却很是欣赏。见他亲自前来,桑原也没如何为难他,甚至叫人给他上了一道茶。

 

两人公事公办地商讨完公务,俞亮将对方提出的要求一一应下,然后起身后退一步拱手行礼道:“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桑原一时间也没让他起来,只道:“上次便同你说过了,怎的还那么生分?”

 

俞亮还算了解对方的秉性,便顺着他的话再拱手道:“是,老师。”

 

桑原这才满意地笑道:“说说吧,还有什么事能让你来求我?”

 

俞亮道:“老师,学生愿自请调任御史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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